雨洗过的街色,浓如陈墨。
方才那软剑划风的嗡嗡声,银铃坠地的叮铃声,脚走屋檐的瓦碎声,都在黑刀破鼓的一下嘣响中咽声。
万籁俱静,红灯长街上,唯一的生命仿佛只有那东来楼顶飘下的一叶赭石色。这片孤叶却是小奴。小奴在坠楼的一刹那,认出了小如就是她一直在找的阿妹。难道,姊妹尚未相认,小奴就要命归九泉?
刹那间,街尾某处奔出一高头雄鹿,快如闪电。嗒嗒,灵蹄点地,腾空跃起,再一眨眼,背伏一人。正是小奴。“榛子!”小奴喜唤。雄鹿得背上之人,又三两跳,奋力将背上小奴甩出数十米开外,前蹄一软,长长滑倒在地。这头雄鹿就叫做榛子。
小奴游走在城中,在城外还留有一空空的草窝。那草窝是小奴在榛子小的时候搭的,为的是给幼鹿和孤女一处宁静蔽所。
十三年前小奴绝技尽失后,疯癫尤重,竟有五七年的时间都是独躲城郊深林。榛子,是她遇见的一只迷途小鹿。寒秋冷冬,草窝就是两个被遗忘的生命的依所。当幼鹿生茸,肩比少年时,榛子湿湿的鼻子总是嗅着林风,看着草窝外时不时探出几头雌鹿的眼睛。再几年,鹿茸舒展,肩宽力强的时候,榛子在小奴身边最后徘徊了数日,随着一群雌鹿跳离了东郊深林。
小奴挣扎到断茸折脚的雄鹿身边,哭道,“榛子,你是看到草窝被烧,想起来找我的么?你好傻啊,干嘛要回来啊…”
雄鹿双耳抖抖,睫毛微颤,似要回答。可是浓稠的血从眼鼻耳口中汩汩涌出。小奴满手鹿血,颤抖着想要抬起生着硕大茸角的头,想要捂住鹿嘴不让血再流出,可是生命仍旧光明正大地从小奴的指缝中逃离雄鹿的身体,那往昔明亮澄澈的棕色眼睛转瞬黯淡无光。
巧兽通灵,接住坠楼的儿时玩伴,挡住破军鼓音,以命抵命。
远处莺啼阁底,素衣公子身下的红裙美人抽搐着,喉咙里咕噜出粉色的泡沫。一波鼓音又接一波,纵然之后有苏桦以身为盾,美人小如,也和十三年前的姊姊一般,筋脉具断。那边小奴为雄鹿堵血,这边公子苏桦为伊人点穴。苏桦幸不是小奴,三指封穴,小如渐安静下来。苏桦忙将伊人扶起,清掉喉中异物,运气续命。
对面莺啼阁上,隐武士黑刀已落,四周的八只蜘蛛脚或伏倒,或倒挂,或被震飞。但见浓血从八个光头虎口溢出。静谧之后的哀嚎连连。
“隐武士…想不到…”一只蜘蛛脚满嘴血沫费力挤出六个字,却应是八人所想,他们想不到什么?想不到隐武士匿迹十三载,内力武功皆似苦练六十年!
隐武士亦是大惊,原以为自己全力一击,乱蓝蜘蛛阵脚,再等与苏桦合力退敌,可是现下蜘蛛阵不再,八只蜘蛛脚或伤或残。再看楼下红灯长街,三人一鹿,血污浓浓。姊妹,故友,情人,染血断气的,到底谁人该死?痴情送命的,到底哪个应亡?惝恍。
隐武士听得那边小奴且哭声洪亮,即飞身下楼到这边,双指急探小如脖上动脉,游丝般。看苏桦,长眉隽锁,仍不住拼力要护情人心脉。隐武士为痴傻的兰小要找苏桦,找到了也见到了。他一直以为,当年柳府,兰小情随苏桦,却被其负,落得如今痴傻。他曾经暗想,若苏桦肯与兰小重归于好,便让苏桦带兰小离开这糜烂红尘,隐归山野。若苏桦执迷不悟,便先杀负心人,再杀兰小,成全爱人做鬼鸳鸯。可是,兰小真的是为情所痴么?还是真的如苏桦所言,是缘起郁郁不得的自由?那也是拜隐武士所赐。还是,隐武士根本不懂兰小,他只是自私,想要毁灭掉欲求不得的美好?
苏桦与兰小到底怎样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自己,隐武士,欠很多人很多,小奴,苏桦,小如,兰小…友情,侠义,亲人,人生…
收起黑刀,隐武士深调气息,暖气汩汩,将方才突获的内力尽数通过苏桦传至小如。这是条他唯一能挽回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