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曜与优昙分道扬镳之后,很是颓废了一阵子,私下天庭去到凡间的秦楼楚馆,终日与浊酒娇客为伍。小丘随伺在侧,看他这般醉生梦死,本是无情物,却竟心头疼,奈何生来笨口拙舌,只能干巴巴劝他少喝些:“殿下,如此下去着实伤身,您少喝些罢?”
西曜目光模糊一阵,终于定定看他,抓着酒壶道:“伤身,伤身?你可知情为何物?为之伤身又何可惧?”
小丘自然答不出,只能眼睁睁看西曜喝至烂醉如泥,这才照例扶他上楼。然而这日西曜醉得太过,高大身躯委实沉笨,小丘将其扔上床的时候一头大汗,冷不防他被带得栽倒了下去。小丘趴在自家帝君胸口一抬头,近在咫尺的便是他那被薄酒润得鲜红的唇。
西曜大约是喝得忘形,分辨不出怀中人是谁,他眼中笑意醉意掺半,忽然大手扼住小丘的脖颈,活土匪般的强逼着人朝自己吻了下来。
西曜帝君轻薄完座下小仙之后,手一撒便入了太虚境梦会那错失的佳人。然则只那嘴皮稍稍一碰,小丘却听得耳边轰然一响,那动静简直比他平生所见最肝胆俱颤的天劫还要叫人战栗。说来也是冤孽,便是这清清一吻,令得这只小山精眼饧耳热,从此依稀晓得了西曜昏睡之前的那一问。
不过小丘昏昏然起身时,尚且不懂得此事,他只隐约晓得自己从今以后有甚么不同了,然而赤子如他又怎生说得出个一二三?仅仅发觉自己不知怎么,竟是怎么瞧自家殿下都瞧不够,倘若殿下出现便觉得觉得周遭变得忒是好看。他初识情爱滋味,向来眼里便能望到心里去,幸而西曜那时在人间成日里清醒之时甚少,迟钝非常,一时半会儿倒也相安无事。
过了些时日赶巧是七月七,当地一名豪绅名为孙武公,素来偏好品艳之事,召诸家妓子会于金陵水阁,举办了一场极为盛大的品花盛事。
相亲邻里闻风而来,四方豪侠三两而至,车骑充盈巷闾,四面透风的水阁周围环列着各式的蓬船画舫,无论陆路还是水路都塞得针插不入水泼不进。
原本那日西曜又大醉一晌,小丘扑在床边日以继夜看顾于自家殿下,困顿非凡,本应全然不知外头之事,然而那孙武公为了场面好看,却请了三班梨园子弟登台连唱。那昆曲腔调实在绵软,咿咿呀呀直唱得人骨软。小丘斜倚在床边春凳上,半梦半醒听了一阵,虽说不懂丝竹乐声之妙,却也不禁揉了揉惺忪睡眼,起身走了过去爬上了那窗榻,仰着小脸巴在窗边。
西曜帝君捂着宿醉发疼的额角,半睁开眼,便见得自家最为贴心的小仙侍听得万般着迷的模样。他放下手听了一耳,躺在床上懒懒说:“可听得懂戏词?”
小丘蓦然回首,对上殿下含笑的眼睛,不见责备,脸红着诚实道:“不懂。”
西曜嘲他说:“听不懂何以如此入迷?甚至将本殿将抛在一旁?”
小丘趋步过去,一面给他倒水,一面说:“不晓得。”
西曜看得好笑,支起一臂,接过水喝了一口,斜倚在床头食指微曲敲了下他的头,说了句道:“痴头呆脑。”
平日里最是胆小听不得自家殿下斥责的小丘那时不知怎么却不怕,低着头笑得很是腼腆。
西曜帝君那日心绪当真是不错,洗了把脸梳了下头,低头看自己衣着松垮,落拓得似个纨绔子弟,这才与小丘相携出了门。天色明净非常,走了一段,西曜发觉路人各个衣着光鲜,转头一看小丘身上着实不大亮丽,心血来潮带着自家小仙使去了一趟成衣铺子,打扮出来一个着锦穿罗的小公子。
小丘本以为自家殿下是为了给自己添置衣物,不成想被打扮的人却换成了他,站在一大扇铜镜前甚为不知所措。却听掌柜在那边口吐莲花,对着一眼望去便知养尊处优、非富即贵的西曜直道吉祥话:“呀呀呀,俗话都道人靠衣裳马靠鞍,然而放在官人家的这位小郎君身上,却得颠倒过来,小的当真是从未见过有人将衣服如此之跌宕之风流呐!只怕今日那花魁选出来了,相形之下也得堕了风头!”
前面几句还算中听,后面却直拿小丘和妓子相提并论,八成是看出了小丘非居寒主子之列,乃权贵狎玩之辈。西曜看了这油滑老贼一眼,懒得纠正,半分赏钱多没地给付了帐,只低笑了声:“选花魁?”转而对小丘说吩咐道,“走罢,咱们去看看。”
“诶!”小丘懵懵懂懂,自是不懂何谓花魁,却因为穿了新衣,答得很是雀跃,一路小猴子般的蹦蹦跳跳,等到了之后,却发觉水阁被围得望不见里头,只听到有个嗓门亮堂的小伙正在挨个唱名,声调拖得老长老长,“女——道——士——卞——赛——赛——”
小丘听得咯咯直笑,感觉每个字中间都得加一个“哦”,张圆了嘴巴学着说:“殿——哦——下——”
他这般天真模样,惹得西曜忍俊不禁,抬手又敲了下他的脑袋,小丘害羞地一摸脑袋,转身踮着脚张大眼睛接着看,然而他个子小,实在看不进去。西曜瞧他如此想看热闹,于是一抬手说:“走,本殿带你换个地儿瞧美人。”
小丘不明所以,却见自家殿下忽然掐诀,他尚未反应过来,就被西曜抓着肩膀平地飞起,悄无声息落在一艘颇为精巧的画舫四角亭子顶上。小丘惊魂未定,西曜却放开了小丘,转身随地往亭脊上一坐,衣袂翩翩好不洒脱,转头看小丘懵懵然之态,西曜在夜色中动了动眉毛,又对着小丘拍拍身边的位置,招猫逗狗一般道:“来。”
小丘迟疑了一下,乖乖跟着坐了下。好在画舫之上的人都在全神贯注看着台上佳丽比拼诗文,倒也不曾发觉他主仆二人的投机取巧。小丘渐渐松懈下来,看着水阁之中姑娘们分列台上,他才隐约明白今日这番盛事所为何,问西曜帝君道:“选花魁便是选那个好看么?”
西曜饮了一口酒,说:“差不离罢。”喝了一会儿,西曜忽然转而把酒往小丘面前一递。小丘愕然不已,西曜却将那酒囊往前又送了送:“如此大好光景,你也尝上两口。”
小丘却促道:“殿,殿下,我不会……”
西曜却不容置喙道:“喝了便会了。”
小丘只好接过,看了西曜一眼又一眼,见自家殿下着实没有放过自己的意思,只好硬着头皮一仰脖子,给自己灌了半两黄汤。可那酒水是昔年杜康真君赠予西曜殿下的,入口辛辣,后颈绵延,小丘将将仰头便“噗嗤”地一声,吐出了大半口,整个人被呛得面红耳赤,滚滚泪下。
那境况委实当得起一句“悲惨”,却惹得久未展颜的西曜一面给他拍背,一面放浪形骸一阵大笑。
小丘咳了半天,只微张着嘴握住酒囊。
西曜仍在笑,凑近了道:“小丘,你是痴了还是醉了?”
小丘回头呆呆瞧着他的笑容。
见他不答,西曜心下好笑,抬手揉了揉他的头。
熹微时分落过半场雨,将灰蒙蒙的万物轮廓都洗净,恰逢着七月的光景,晴好天上只浮着淡淡的云,风过宛若美人碎发拂面,水面泠泠波光倒映着光影,跳跃在河渠的船身亭顶,又辗转在西曜的眼角眉梢,好似整个人间的喧嚣都远去,画面却又鲜格格地流动了起来。
小丘至此平生从未见过那般美景,日后也从未在再历经过那样曼妙的晌午。他那时有个颇为痴傻的念头,便是觉得倘若光阴停泊在此刻,如此过完一生,也是极好的。然则很多年之后,他才领会道一个道理,那便是“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乐天居士这句诗文再是老道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