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丘接连两次摔得忒是凄惨,西曜看过之后,只说是右腿断了,易纯不信西曜一番信口胡诌便能抵事,特意请来城中最好的骨伤大夫看过之后,这才放下心来。如此重伤,若是凡人少说也得要将养个把月,然而西曜次日赏了颗仙丹给他,小丘服用之后,不出三日便又能活蹦乱跳了。
这日大雨瓢泼,易纯和西曜在西厢并头闲话。小丘不愿自找苦吃,借口买菜躲出去一阵,回来的时候二人却仍未出门。他生怕重蹈覆辙,放下菜篮,抱膝坐在廊檐下,头搁在膝上,不多时却听木门呀呀洞开。
他转头去看,小丫鬟和易越主仆先后步出。
三人打了个照面,小丫鬟面色复杂,易越大约晓得了些甚么,让小丫鬟拿走了菜筐,搭着披帛走了过去,倚在栏杆上。二人一高一低同赏了片刻雨景,易越却冷不防叹了口气,摸下他的头,道:“你这又是何苦?”
小丘呆呆仰脸,忽而冲她笑笑,不作声。
这时的易纯与小丘皆是没料到,她这话没过多久,便用回了自己身上。待到油菜绿了又黄时,西曜终是住倦了金陵城。这一日夜里,他忽然对整理床铺的小丘说:“咱们去往漠北罢。”
小丘怔怔然望他,不明所以。
西曜问道:“怎的这幅呆样?”
小丘迷茫道:“殿下,为何,为何这般突然?”
西曜却摇头道:“突然?并不突然,住得已然足够久了。”
“那,那……”
“那甚么?”
小丘小声道:“那,那易姑娘……”
西曜却淡淡道:“她又如何?”
小丘呆呆看他半晌,向来是个没主意的,只好道:“那几时出发?”
西曜一面起身,一面抬臂示意小丘来给他脱衣,信口道:“明朝几时起,便几时走罢。”
次日西曜睡到日上三竿,小丘已把行囊收拾停当了,二人这便踱步前去搭船。在渡口等了片刻,那艘船正要离阜,却忽闻岸上一记箜篌声。小丘倏然回眸,却见易纯抱着琵琶立在渡口,面色憔悴,她隔空望着五百年前的西曜帝君,道:“你便这样一走了之?不留只言片语?”
西曜负手而立船头,道:“我已为你赎身,从此以后你便是良籍,契书在床头妆镜架上,你自取便是。”
易纯等了片晌,目光悲恸:“便再无他话?”
西曜不解道:“还要甚么?”
易纯定定看他,忽而怆然大笑一阵,如疯如狂道:“哈哈哈,原来我的一腔衷情,这一年来的轻怜蜜意,竟如此不值一提?竟没能换得你一丝真心,西郎,奴家何曾想过,你竟然是这般无情无义之辈!”
西曜不理会他言,哂道:“银货两讫,你有何资格索要我的真心?”
“银货两讫,好一个银货两讫,”易纯瑟瑟发抖地痛笑道,“西郎,我祝你从今而后永生永世再得不着至亲至爱之人的真心。”说完抽出簪子,听得“铮铮铮”几声响动,竟将见证他二人相识的那只箜篌上紧绷的二十余根弦,尽数拨了个断,随后重重一推,落水溅起老大的水花,转身而去。
热闹看过,行人四散,这便了解了一桩姻缘。小丘无端觉得难过,问道:“殿下,您当真觉得易姑娘她……没有资格同您相守么?”
西曜看他一眼,悠悠然回到船身坐下,方道:“她所给的,不是情,是债,终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得本殿偿还,你看看她今日的态度便知一二,可你好生想想,本殿当真欠她么?”
小丘怔怔然良久。
然而西曜帝君与他终于没能去到漠北,便在船上,被一名仙侍传来的一封诏书十万火急召回九重天。到了天上之后,他主仆二仙方知情由——竟是老帝君不顾卿家劝阻执意退了位,从此便消失无踪了。
西曜帝君身为老帝君独子,自然义不容辞要坐上那至尊之位。初登帝位之后,枷锁缠身,西曜帝君自然要为诸位卿家做表率,不能神识不清终日烂醉,精气神阴差阳错倒是恢复了好些,此后洞察能力与在人间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于是等他焦头烂额地安抚完各方之后,没过两天便瞧出了小对待对自己不对劲的些许端倪。
那日忙完登基大典,西曜帝君身心俱疲,前去澡雪池沐浴,小丘照例为他搓背。他总觉得力道不似过往利落,一转眼却瞧见小丘低眉垂眼,耳边一抹红,他微微挑眉:“你今日不曾进食?为何举止如此轻柔?”
小丘正在想着心事,冷不防听这一发问,手中的锦帕竟然打在了水面上。
西曜狐疑地看了一会儿,摇摇头说:“累了便自行去歇息吧,不用伺候了。”
小丘摇摇头,乖乖捡起了锦帕继续伺候。
次日清早洗漱过后,一名小仙娥端来粥盆。下药吃下一碗,觉得不错,便一抬手示意添饭,然而手中瓷碗无人接过,他心生诧异,扭头就见小仙娥握着粥勺一脸扭捏地望着地下,耳边也是一抹红。西曜帝君自小被爱慕惯了,心中颇觉无奈,自己拿过了粥勺,然而瓷勺刚刚破开粥面,他眼前却浮现小丘昨日的模样,可不是和这位恋慕自己的仙娥一般模样吗?
这是怎生回事?
难不成他……
西曜帝君有了疑心之后,才觉处处皆是蛛丝马迹,小丘眼角的余光、眉梢的低垂、唇边的微咬,皆是缠绵二字的最佳注脚。西曜帝君心中百味杂陈,这日午间在窗边看了片刻,无声走过去一探手,将他鬓边的碎发勾在耳后,正在打理兰草的小丘悚然一惊,看清是他,回味着西曜帝君指尖的余温,颊上倏然飞起两朵红云。
“不必打理了,你先退下吧。”
“喏。”
小丘恭敬行礼告退,西曜看着窗口那一株兰草,心中委实烦躁非常。
于是过了几日,小丘便接到了一份自己被发配到了节气司之中的法旨。他如遭雷击,向来不懂得何为识趣,巴巴地跑到天宫大殿之下,不顾旁人侧目连连叩头请罪,头上磕破血流如注,他也浑不在意,直道:“千错万错,殿下罚小仙便是,怎么罚小仙都认,只望殿下莫要赶我走,容许小仙在身侧伺候您罢。”
西曜正在殿中与南极仙翁手谈,耳聪目明自然听得一清二楚,于是扔了黑玉棋子,从殿中踱出,煞为冷淡道:“罚就不必了,只是留下你是万万使不得的,我身边可留不得你这等猪油蒙心,胆敢悖伦窥神之人。”
小丘怔怔跪在大殿之下,听得心上人高高立在丹陛之上对他下达宣判道:“从今以后,我赐你的姓便不作数了,你好生在你的节气司之中悔过罢。”
从此以后,他便没了姓。
也因为那句“胆敢悖伦窥神”,小丘对帝君的觊觎心思为众人所知,原本就不善交际的小山精怪更被众仙友所不喜,除了节气之日去拜访帝君,其余时日都形单影只,这一孤单下来,便是五百余载。小丘有时夜半梦醒,回想起和西曜帝君一同吃住起居的五十余年,都觉恍然如梦。
言归正传,五百年之后,操持完府邸家家酒过了几日,夜间无极真君拉他去勾栏瓦舍之中看笑神儿,却在街巷撞见了一名要进京赶考的白巾书生与风尘女子痛折杨柳,两人只好摩肩接踵挤在墙角。
却见那书生捧着女子脸颊,酸诗一句一句,文采不甚斐然,却嵌了一句雁丘词在文末:“晚风凉急,直问世间情为何物?”
无极听得一恍,抓着小丘的手,低声问:“这话我这短短几日,听了数次,想来也是缘,小满仙觉得是不是这个理?”
“似乎也是。”小丘确实茫然,无言以对。
无极目光似个孩童,急切道:“那你便告诉我情为何物可好?”
小丘看他如此稚气,本是想故作轻松,然而那淤积多年的辛酸之意直冲上来,连那丝嘴角笑意像是被强扯出的,似哭似笑,好不难看。他答曰:“毒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