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就听见隔壁春风仙子府中,传来了一阵那个声音亮堂闻名于九重天的老仆吊着嗓子眼的骂街之语:“挨千刀的登徒浪子,青天白日的竟有胆掀了屋顶的瓦,偷看我家仙子更衣!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呐!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说到最后那句话,高音划破长空,直入九霄,其音色便是一只绝好的唢呐也抵不过。
打发了出于义愤主动助春风仙子捉拿采花大盗归案的一帮天庭义士们,小丘回到寝居关上门,打开床头的箱柜,看着抱着膝一脸狼狈与委屈坐在里头的无极,竟然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他越笑越开怀,倒在床榻上,抓起乱麻般铺在被子上的红绳,头侧在枕头里,又不禁想那春风仙子日后要如何见人。
无极本来觉得丢了丑,然而看他在床榻上笑得花枝乱颤的模样,不知怎的竟生不起火气来,只能有认了栽。
第三日,哎,不提也罢,不提也罢,又是一番啼笑皆非。小丘起初头大如斗,只恨自己少生了八条腿,怎生也逃不过这冤家的追捕,可后来心里却又好气又好笑,无极言行之间流露出的那一分笨拙与稚气,着实让他无法狠起心肠。尤其正值此刻,他其实过得很是煎熬,有无极在侧仿佛一切没那般糟糕了。
不过三日一过,小丘这天还是趁着无极还不曾大驾光临,早早便腾云逃往那天宫,殊不知这一去,反倒叫他后悔不迭。那大殿门口还是车如流水马如龙,往来恭贺之人滔滔不绝,小丘性子老实,排队到了那递名帖之处,同那老者说:“烦请老丈替小仙查查,何时才能轮到我去拜谒帝君,小仙三日前是递了名帖。”
那司阍老者目光从名帖上抬起来,乜他一眼,竟道:“三日后且再来罢。”
小丘一怔,小声道:“敢问老丈,为何又要三日?殿……陛下当真这般忙么?”
那司阍老者道:“喊你等便等,上头的事,老头子怎生晓得?你且走开罢。”
向来便是如此,他望着西曜帝君,好比马儿望着那山,中间拦着跑死了也翻不过的千山与万水。小丘立在繁华的宫门口,仰望着巍然天宫片刻,转身在满是坐骑车撵中远去了。只是不多会儿的功夫,仙家们的鸾座已然摆满了侧道,他神思倦怠,绕老绕去半天,也没能绕出去,却不小心踩到了一位仙子的裙角。将将听得“呀”一声,他惊醒过来,忙躬身道:“得罪得罪,是小仙的错,还望仙子见谅……”
玉树仙子刚被几名仙娥簇拥着从殿门出来,好死不死撞着小丘,又遭踩脏了裙子,顿时新仇旧恨涌上心来,嫌恶道:“陛下大喜,你这小人来此作甚?平白让人倒了胃口!”
小丘这才举目看清是位自己不曾开罪过的女仙,不明就里好不尴尬,然而他被排挤日久,又是个不会强硬的软和性子,只好拱拱手,小声道:“小仙这便退下了。”
岂料他忍让至此,玉树在身后仍旧不依不饶,反还高声道:“本仙子的下裳都被你弄脏了,你便如此走了?”
周围仙人听到动静,三两驻足投来看戏的目光。
众目睽睽之下,小丘不便如此失礼,只得硬着头皮道:“那不知仙子……意欲何为?”
玉树仙子将下巴一仰,目光斜斜落在他脸上,竟然张合着嘴唇道:“你且跪下,给本仙子擦干净衣裳,我便饶了你。”身边随侍的一名年长些的仙娥大约觉得过分,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收敛下。
小丘难以置信道:“甚么??”
玉树仙子拂开仙娥,轻笑道:“我本以为你只是心肠腌臜,却不想耳也是聋的?”
众仙家之中有人发出低低的嗤笑。小丘仿佛被那声音剥光了衣物,很是难堪,骤然涨红了脸,胸膛起伏片刻,忽而道:“你不可理喻!”
“想逃?你休想!”见小丘说完转而拂袖而去,玉树仙子怎肯轻易罢休,挥袖疾驰而去,挡在他身前,道,“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便送你三鞭,替帝君陛下出一口恶气,我倒是要看看,今日有何人来护着你!”说完月白披帛在空中游动着绞成麻花似的一根,狠狠抽了过去。
小丘从无人教导,资质何等低下,如何受得了她这上仙三大鞭?只“啪”地扛过一下,便神魂俱颤,被抽中的那半边身子火辣辣的疼,抖得不像话,他惶恐的想,莫不是本就不强健的筋骨又被损伤了?
那玉树仙子见小丘如此形容狼狈,这些日子以来被无极真君百般拒绝,却听闻他与小丘各种不堪传言,觉得深切被辱的恨意登时被抵消了大半。周围天南海北的仙家也都知道小丘的根底,晓得他向来帝君所恶,因而也无人愿在这天宫上前说一句话,平白惹得一身骚。
越是无人出言阻止,玉树仙子便越是觉得自己此举众望所归,仿佛得了众仙家的默许审判罪人一般快意笑着,又挥来一鞭。那一下她用了十足十的力气,比之上一鞭凶了三倍不止,小丘躲闪间被抽中背心,竟似一只陀螺,活生生在空中转了几圈方才“砰”一身落地,他痛得难以出声蜷缩在地上,半天才呛咳几声,唇边一抹血缓缓淌下。围观人的漠然他平生不是头一遭体会,可小丘抱着手臂环视一周,腔子里却止不住地发冷,他恐惧得无以复加,眼泪往下涌,瑟瑟发抖地想——为甚么不救自己?便因为自己欢喜西曜帝君,他们便如此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活活打死么?!
那年长仙娥见状不妙,一把拉住玉树仙子的手道:“仙子不可!”
周围的仙家也大都觉得过犹不及,却也高高挂起不曾出口劝,玉树仙子本来想收手,被那年长仙娥这一劝阻,却反骨作祟,作势收要手。小丘匍匐在地,本以为逃过一劫,几乎身子一歪,头和眼泪一起落到地上,却忽然见玉树仙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是一披帛挥来。
那一披帛携着风雷之势,委实令人目不暇接,小丘首当其冲,再无半分气力哪怕运气护体,令人诧异的是,向来软弱怯懦任人搓圆捏扁的他,面对如此危急情形,却忽然笑出了声。他其实也不笑什么,便是当真好想好想问玉树仙子一声,逗弄得可还过瘾?也好想好想问旁观漠然看客一句,可还看得开心?他更好想好想问天道一言,为何给了他这样卑贱如猪如狗的命数,任人随意执掌生杀,踩在脚底,予取予夺?
披帛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从里小丘三丈远到三寸远竟不过须臾,他心知此生再无望求救无门,竟然不觉得怕了,反有些平静等死的意味。然而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披帛即将挨到心如死灰的小丘身上之时,却听空中忽然传来一声饱含着怒意的呵斥之声:“尔等岂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