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斓使劲眨了眨眼,才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她被带到了一个阴暗潮湿的地牢中, 地面泥泞而肮脏, 周围都是覆着苔藓的腐朽铁柱, 形成了一间间牢房。
带着腥味的液体黏腻地爬过顶梁, 滴落在地上溅开一片潮湿。
“唔——呃——”
一声沙哑的嘶吼让张斓吓得一抖, 她紧紧攒着娘亲的衣袂,望着那个蜷缩在黑暗中的佝偻人形, 浑身都在颤抖。
那人形伸出手握在铁柱上,手枯瘦得吓人, 好似骨头上覆了层干瘪的皮囊。他喉腔中咕噜地说着什么, 漏出的笑声阴阳怪气,阴冷而渗人。
桑槿拍了拍她的背, 温柔安抚道:“别看。”
说罢,她拉起张斓。左右两边都是牢房,两人顺着中间的过道, 快速向前走去,
张斓被她拽着往前走, 眼中已经涌上一层蒙蒙水光, 声音中也带了些猫儿似的哭腔:
“娘......娘,我好害怕, 我们回去好不好?”
“求你了...”
桑槿却是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只是紧了紧女儿的手,轻声道:“斓儿再忍一下,马上要到了。”
张斓只觉得娘亲不讲道理, 一阵委屈涌上心头,泪眼汪汪地点头。
明明只是段很短的距离,张斓却觉得仿佛走了好几个时辰。她望着不远处牢房中关押的人,忽然松开桑槿的手,整个人扑了上去:
“爹爹!!”
牢房中蜷缩着的身形猛然一僵,从已经枯黑的柴草堆中抬起头。他望向那个握着栅栏,已然是满脸泪痕的稚嫩面孔,不可置信道:“子兰?”
“爹爹,你怎么被关在这里?出什么事了吗?”她声音又急又害怕,望着对方那被划开无数道裂口的衣袍,似乎从缝隙窥见了凝固的黝黑血痕。
“没......没事。”
张恒咳了一声,缓缓地挪来牢房前,在女儿手上安抚似的拍了拍,道:“你怎么在这里?”
张斓摇摇头,哭到说不出话来。
桑槿也顾不得地面肮脏,她俯身跪坐在地上,将张斓拥入怀中,道:
“恒郎。”
温热的掌心覆上张恒的五指,桑槿道:
“跟我走,好不好?”
张恒望向妻子,相伴数十载,她依旧古雅而端庄,那朗若明星的眼眸温温润润地望着自己,似乎悠悠地沉了下来,凝成一片幽深的湖畔。
“若我们未曾踏进这乱世,本该隐于山林粗茶淡饭。”
烁光抚过枝叶,晃晃悠悠地落在眉梢。书生望着那颜如舜华,好似仙人般慵懒倚靠在树上的女子,脸霎时红透了。
“斓儿可以平平安安地长大,我们可以相守白头。”
书生激动地满脸通红,小心翼翼地搂着襁褓中的婴孩,如同捧着世上独一的珍宝。
“恒郎,你......可曾后悔?”
她想,若他后悔,那定是愿意和她离开的。她尊为仙灵之位,破开这小小牢房只能说是易如反掌。只要打点好行程,带上女儿,收拾好盘缠,那便是完全没有后顾之忧了。
天大地大,五湖四海,哪里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到时候找个僻静的小地方,就这样安静地渡过一生——
“未曾悔过。”
桑槿指尖微微颤抖着。
张恒长叹一声,道:“寒窗十二载,殚诚毕虑、鞠躬尽瘁,唯有一愿。”
一字一句,从那沙哑干涸的喉腔中溢出,混着汩汩热血将苍然白骨都一并点燃。
“但愿圣贤德,物阜人熙、民和岁丰,无犬吠之警,无干戈之役。”
“唯此痴愚念头,死不足惜。”
张恒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张斓泪眼朦胧中,在那眼底望见了——
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
吵嚷喧闹、咒骂诉苦悄然散去,地牢中一时静寂无比,似乎都在屏息静听,听着他声音沙哑、絮絮念叨。
“桑槿,你是个好姑娘。”
他望向妻子,眉眼深情,一如冬日晨光煦煦:“我死后,你便带着子兰找个好人家,改嫁了吧。”
。
“好,很好。”
“好一个清高傲骨,好一个死不足惜,你当真以为长跪苦谏、死于诏狱便能使那‘明君’顿悟?”桑槿厉声道,
“固步自封,愚不可及!”
“我负了你,阿槿。”张恒捂着隐隐作痛的腹部,艰难道,“若有来世,定不负......”
桑槿猛地站起,拽着张斓也跟着一起站起,“我们走。”
来生?不会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