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潭县以东, 王瑞驾驶警车飞驰在盘山公路上, 副驾驶位坐着洪海。往前再有10来分钟的车程,便是剑潭乡东山邑村委会上村,许久湖的老家。
许久湖, 男, 1962年4月生, 祖籍川府坝下, 籍贯西南临潭。卒于2008年7月,缅甸掸邦第一特区,果敢,石猴子山。死因是头部和腹部2处枪弹贯通伤, 子弹制式:7.62*54mm机枪弹。
53式机枪弹
洪海右手一使劲, 将记录许久湖调查材料的纸页捏出几道褶皱, 再用塑料材质的肘离断假肢指关节僵硬的压住照片,接受腔内硅胶包裹的上臂残肢末端会有一点抵住物品的感觉, 但是无法进一步体察, 更不会有精细的触感传递到心内。
他微微皱起眉, 有些恶毒的想着:被机枪弹贯通了皮肤骨骼和血肉,一定是个极痛苦的过程, 可惜就是痛的太短,哪里像自己,被砍断手臂一瞬间,手术前后两星期,幻肢觉痛三个月, 复健、锻炼残肢端肌肉力量,训练索控式假肢整半年,最后,终生残疾。
阴云漫漫,车窗外有树影飞速掠过,洪海右手捏拳心底不无遗憾,又忿忿的把资料展开,再看下一页。
资料上显示:
1981年,许久湖在临潭食品经销合作社(集体经济单位)负责货物运输工作。他没有带资进社不属于正式编制,待遇比较差,所以在经销社工作期间,他就有倒腾社里的过期货物向边远山区贩卖的薅羊毛行径,和夹带物资借路发财的劣迹。
1992年,经销合作社改制裁编,许久湖被迫下岗回家务农,终日游手好闲。
1994年底,时年32岁的许久湖开始到临潭县东部货运站跑车拉货,主要走临潭到勐海、麓川的西线长途货运,挂靠食品公司运输啤酒、白糖、甘蔗等常规货物。期间,他与赵虎结识并交好,曾一起押过好几趟车。据货运工人口述,也就是在那段时间里,许久湖在跑车期间有抽卡苦、吸食小马的违法行为,也曾将边境线上的米面、白糖等走私到境内各地州私自贩售挣差价。
1996年初,许久湖向货运站战长说要到坝下打工,便再也没有回到过临潭县,至此行踪成谜。
直至2001年,进入果敢后许久湖从头到脚摇身一变,连身份带背景仿佛拿到了新剧本。原本只有一个寡母的他,忽然多了一双拥有缅客籍身份证的父母,重新起名:扬茂茂吞。并到缅政府军控制地区的指定机构作了书面宣誓入籍,拿到客籍身份证。
看到这里,洪海面目晦暗且阴沉。
九年前,车辆翻滚下山崖时自己的头部曾受重击,关于坝下那场车祸前后一段时间的记忆越来越模糊且破碎,唯一清晰且连贯的不是景象,却是情绪,记录在残肢末端里当时所有的情绪!愤怒、恐惧、疼痛和憎恨的情绪。
从边境回到临潭,自己一刻也没有放弃过追查这个受命伏击工作组的涉毒逃犯,只是万没有想到,侦查方向与许久湖的实际隐匿地点相去万里,而再一次得知许久湖的消息时,竟是从黑明辉嘴里知道了他的死讯。
想到这,心内掀起惊涛骇浪。洪海自己也分辨不清堵住心口的是喜还是怒……此刻,他只盯着陈述人栏:林逆涛三个字,啪的一声重重合上石猴子山当晚的抓捕经过,蹙眉捏拳。
边开车边斜瞥了洪海一眼,王瑞心内酝酿了一会儿,才开口劝
“小涛没有及时把许久湖的情况通报回临潭,肯定有原因,你可别钻牛角尖啊。”
洪海只专心研究案件材料答了句“我明白。”便没再吭声,半晌后,却又轻声补了一句,“但我不理解。”
王瑞闭了嘴,车厢内一时沉寂。
不一会,警车行到通往村社的弹石路面岔道口,王瑞手上一抹方向盘向左一拐,眼睛却仍然望向山道前方不远处的山涧林地,愣了一愣。
九年前,那里就是丘木木抛尸的地点,只是已被划进经济林区育苗地的范围,种满了低低矮矮的松枝,面目全非。
只飘忽了一会,王瑞回神定了一定,集中精神思考进村以后的查访工作重点。
从周一接到命令之后,自己和洪海一组,负责研判分析许久湖在老街住所中的书信资料等,以及许久湖姘头的讯问笔录和麓川县局李姓内鬼的讯问笔录,查证摸排他在临潭期间的生活经历和社会关系。
杨志和魏源一组,到货运站翻查九零年代旧档案里挂靠货运司机登记表和驾驶证信息;
蒋松和宋之田一组,负责寻访许久湖在临潭食品经销合作社工作组的知情人,并找到了许久湖最早登记的住址:
临潭县东山邑上村三社十七组四号。
顺着村村通弹石路面往山脚方向开,车道越行越窄。洪海给剑潭派出所的管辖民警打了个电话,再次确定村社位置后,又在村子里七拐八弯摸索了十来分钟,才找到村公所的大院。
两人停好警车,先找村干部了解了一下许久湖家的情况,再由村民领路,走到村口西边的老宅,却见门口两侧贴着屋主有丧的白色挽联,大门虚掩着,有一个70多岁的棉衣老汉正拢着袖子弓腰缩手,站在院墙边等他们。
那是许久湖的远房表叔。
“我那老姐姐是去年年底走的,我们也想给小久说一声,可谁也不知道上哪去找他,他妈走前已经犯糊涂犯了好多年了,逮着谁都爱叫儿,但是他们家许久湖心太狠了,十多年来一次都没回来看过他的老娘。”
“没回来过?”王瑞问,“也没寄过信、寄过钱或者东西什么的?”
“没有……”那老汉斩钉截铁的摇摇头,却背对王瑞和洪海疾步往里走了走,指着西边一间门窗紧闭的小屋说:“他妈身前就住在那屋,也是在那屋子里寿终正寝的,走时候算上整寿数八十有二,是喜丧。”
话说完,老汉才转向制服板正一脸严肃的王瑞和洪海,边不经意的瞥了瞥洪海袖口露出来的一截木楞笨重假手,边憨厚的说,
“二位同志稍等会,我找钥匙给你们开门。”
王瑞和洪海顺着他的指头一看,眉头微皱,
老宅连两栋房屋带一个露天小院,不过三分地左右的面积,宽敞杂乱,足够农家四五口人共同生活。
靠西边一侧被指着的那一栋,是一处两层老旧的红砖木柱土基房,楼龄看着和老人家年岁差不多,木栓木门,外墙红泥残破稀碎,立柱漆面翘起剥落,陈旧斑驳,到处都是虫噬鼠咬的痕迹。房顶还有厚厚一层茅草从瓦砾间杂乱的铺展开来,把屋顶压得往中间凹陷了一截,是风一吹便会倒的岌岌可危样。
而靠南一侧,俨然是才建起没多久的砖混结构三层新楼,临潭村社富户最常见的中西合璧装修风格,门厅和正堂是雕花木门,合金窗框,走道、楼梯和外墙贴着的不同规格花纹的瓷砖,室内有木地板,一楼敞开着的正堂是有石膏立柱,一抬眼就能看见屋内正中央放置一整套镂刻花纹的红木大板桌椅,墙上还挂着大理石挂画,锃光瓦亮、窗明几净。
洪海和王瑞站在天井当间等来钥匙,老汉走上前,吱呀一声推门进去,门风立即带起一层霉灰扑面而来,王瑞捂住口鼻一侧脸,但看向里面,黑黢黢,空空荡荡。
老人生前的生活用品全部靠墙堆放成杂乱的一摞,屋内除了一个放着棕垫和烂棉絮的木板靠背架子床、床头柜、和一个木制衣柜一个立柜,什么都没有。
王瑞和洪海一齐看向领路的老汉。
眼见两位警察同志审视的目光射过来,老人眼底一闪饱经世事的精滑,面上却憨厚又委屈的一瘪嘴,哭丧着脸道:
“警察同志,您看这都十来年了,许久湖这白眼狼就没管过他老娘,前些年我老姐姐得了病脑子犯糊涂,都是我们家在照顾。特别是前年开始,我老姐姐连床都不想下来,她的身后事也是我们一家子在后头一手操办的,连我的儿孙都给她摔盆举幡。这宅子,早些年我老姐姐就说过要让给我,我家和他家写过协议,连村支书都给我们做了见证,只是她儿子许久湖一直没回来,这屋子过户的事情就一直拖着没办。这不,前些年我老姐姐委托我找人在这宅子里起了新屋,原本想着新屋起好了就搬过去,可怜我老姐姐辛苦一辈子,还没享上新屋的福,人就不在了……”
边说着,他边开始抬手用袖口抹眼泪。
王瑞和洪海无语的看着他表演,都不想搭理他。在看向屋内,王瑞心忖片刻,还是习惯性的穿戴好手套、鞋套,把头发拢进发套内,提起勘验箱向洪海道:
“我先进去看看。”
洪海知道他是习惯使然,没作声。那老汉却被王瑞这副侦破电影里警察看凶案的行头唬了一跳,垮下脸来急声道,
“警察同志,你们这是做什么呀?我老姐姐可是正常死亡,她咽气前头村卫生院也来人了,咱们有证明。这屋头大半年没人住,除了死耗子还能查着啥?”
洪海边拦着老人家边看向屋里的王瑞,就见他沿着墙角在空荡荡的屋内细细走了一圈,边走边根据木条地面的积灰和擦痕辨认原先物品摆放的位置,再来到堆放生活用品的地方和仅有的几处破烂木头家具旁边,摸摸看看。
最后,他却蹲在床边看向靠墙立着的床头柜,皱眉沉默了一会,又向洪海招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