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洲,太清宫。
九峰捧月, 峭峰入云, 几乎与第一宗门并肩的仙门主峰, 坐落在燕山之巅, 浩瀚云海之下。
仙宫渺渺, 一如人间仙境。
太清宫山门通向山下的道路是千百层数不清的石阶。晚秋一场雨落下, 山中本就较低的气候一下变得寒凉, 雨水至今未停, 朦胧如云雾,淅淅沥沥落在石阶上, 溅起朵朵水花。
守山的弟子乍然见着山下一抹青影, 还误以为自己是眼花了, 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看去, 确有其人。
青衫被雨水沾湿,颇为狼狈。
“哎,这不是大师兄吗?”那弟子招来边上的同伴说。
此时人已缓缓走近, 边上的同伴也看清了,顿时大惊, 捂住嘴小声说:“是大师兄, 怎么没带伞?”
“就算不带伞,大师兄修为那么高, 身上有灵力护体, 也不会……”那弟子想想, 神神秘秘地说:“谁知道呢, 或许大师兄是在感悟什么。”
同伴觉得也是这样。
“大师兄回山了。”
待到陆微近前时,二人匆忙行礼,一直垂着首望着足下路的陆微闻声,这才回神,抬起头望去,似是恍然惊醒,低喃道:“我回来了啊。”
这还不知道自己回到山门前了?
两名守山弟子对视一眼,发觉对方都跟自己一样是一脸的迷茫,不过想来也跟自己无关。
那些个天赋异禀的弟子,不是常有听闻,说是吹吹风看看雨,赏月听曲,观雷品花,一览人生百态都能有所感悟,从而突破进阶的吗?
这不就是那所谓的心境?
二人不懂,但坚信大师兄是这样的,想来大师兄肯定会很快晋升元婴,毕竟大师兄可是太清宫的骄傲。
陆微全身上下湿漉漉的,连眼睫上都挂了一重水珠,轻轻眨眼时,冰凉水珠沿着眼脸滑落,若有心之人细看,能看出他眼底净是迷惘。
陆微并未停留太久,他很快打起精神,身形一闪,人便消失在山门前。本就该如此,守山二人心想,大师兄这大抵是有所感悟了吧?
不然好端端的何必淋这一场凉雨,从那千百层的石阶步行上山?
陆微回到住处时,道童见他这般模样吓了一跳,匆忙去寻衣物,陆微摆手制止,掐上一个法诀,身上便干净如初,不复适才半点狼藉。
道童虽还担心,脸上也满是喜色,“大师兄回来的真巧,陆……”
不等道童说完,庭院外便冲进来一人,人还没进屋,那清朗而急切的声音先传了进来,“大哥,你可算是回来了!我都等你很久了!”
话音落下,锦衣少年正好入了堂屋。
几年来,陆鸣也在成长,身形拔高,快到陆微耳尖高了。
陆微恍如隔世般,怔怔看着与自己眉目依稀有几分相似的俊郎少年走来。少年自小无忧无虑,没经历过什么磨难,被陆家人保护的依旧天真,干净纯粹,一点心眼也没有。
就在陆微眼里,还觉着这个弟弟傻乎乎的。不过陆微愿意护着弟弟这份纯真,陆家也愿意,而虽然大家说他在天道学院懒惰成性不学好,可修为却也不比同辈差,这也是陆家家主夫妇二人与陆微唯一欣慰的地方了。
“你怎么来了。”陆微见着弟弟总要板起脸,语气却柔和不少。
陆鸣也不怕他,笑嘻嘻地拱手行了礼,随后便凑上来,殷切地问:“大哥,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我听说你去了沧海的青云试剑,我也想亲眼看看大哥夺冠,可是师长不让,我求了他好久,说要来太清宫,他才允了。”
早前有过陆微的请求,陆鸣的师长自然不会让陆鸣去沧海剑派观战,而太清宫与天道学院同在苍洲,陆鸣的师长会同意,陆微也能理解。
到底是亲兄弟,虽然在陆鸣很小的时候陆微已离家入了太清宫,兄弟二人多年来见面的次数也不多,陆微也看得出来,陆鸣还有后话。
果然,陆鸣眸子一转,又说:“恭喜大哥蝉联青云榜首。对了,大哥,听说这次沧海剑派的青云试剑,我玄天宗那大师兄也去了。”
陆微面色一顿,“是。”
陆鸣朝他笑笑,脸上难掩急切地问:“那,大哥见过我大师兄了吗?”陆鸣说着,忙又道:“大哥别再说什么拜入玄天宗是我年幼不懂事玩玩而已,总之我就认自己是玄天宗的人,顾雪岭也就是我陆鸣的大师兄!”
陆微侧首,静静凝望着陆鸣的脸。
他的态度还是如此决绝。
一如这数年来来,陆微多次同陆鸣说起拜入玄天宗这事不作数,要他拜入太清宫宫主门下的话时,陆鸣都如此反驳。争执的次数多了,连陆家主夫妇都觉得,陆微是不是有点太过霸道了。陆鸣喜欢那玄天宗,就算麻烦了点,那也先让他待着,等他长大了,懂事了,自然会离玄天宗远一些。
陆微无法告知他们前世陆鸣会因玄天宗而死,他这么空口无凭的说了才会贻笑大方,而父母不理解,他便越加果决致力让陆鸣离开玄天宗。
他一直以为自己做的是对的,也有人告诉他,他也没有错。只是他们的角度不同,处事方式也不同。
宣陵仁慈,而他无情。
陆鸣心底其实有点忐忑,就怕陆微又要叫他拜入太清宫。他也不是不喜欢太清宫,可他都已经是玄天宗的弟子了呀,怎么可以另投山门?
但这次,陆微的反应让陆鸣很是吃了一惊。“鸣儿,你第一次离家出走,一个人从平洲到东洲,到天誉城,千万里远,那年才九岁吧?”
陆微忽然这么问。
陆鸣愣愣点头,“是啊,怎么了?”
陆微道:“那时本该是你生辰当日,因为我历练受伤,爹娘担心我,扔下你一人在家便来了太清宫,你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又死要面子,顺道卷走了顾雪岭的画像,说自己出门是去见美人,我和爹娘都还记得。”
陆鸣摸摸鼻子,赧然道:“大哥怎么说起这个……是我当年太不懂事了,我现在已经知道错了,你就别再笑话我了。”那年才九岁的陆家小霸王,准备了好久的生辰,结果日子到了,本该高高兴兴的,爹娘却都走了,陆家小少爷不知道心里有多难过。
“鸣儿,你当年,到底是怎么去的天誉城?还有……”陆微眉头紧蹙起,问:“听闻你那时碰上了邪修,险些被骗走,你怎么一直不说?”
“啊,大哥怎么连这事都知道了?”陆鸣目光闪躲,一边心虚干笑,为自己辩解道:“其实也没什么,我聪明着呢,那些坏人骗不到我的。”
“是真的吗?”陆微望着他问:“不是顾雪岭救了你?”
陆鸣脸一垮,一脸丢人的承认:“好吧,就是这么回事。我出门没多久,被个邪修骗了,他被正道的人追杀,要逃命,就骗我说带我去天誉城,其实是让我替他掩护,我当年不是不懂事吗,所以才会被他骗了……”
陆微还是一直看着他,陆鸣只好直接说出结果——
“是大师兄救了我。”
当年的顾雪岭都还是个半大少年,与闻弦下山玩,恰好看见邪修拐带孩子的现场,于是施计调虎离山,趁闻弦引走邪修之时救走了陆鸣。
那时陆鸣已经跟邪修撕破脸,知道自己被骗了,也一眼认出顾雪岭就是他找借口离家出走要寻的第九美人,当时既感动得想哭,又被那张脸惊艳呆愣,于是有了后来的纠缠不久。
陆鸣知道玄天宗不容易,而在顾雪岭心中玄天宗很重要,为了报恩,所以他留在玄天宗。为了不让人欺负顾雪岭,他一直对外声称,他和顾雪岭关系匪浅,最好能将他娶进家门。
然而陆微是他亲哥哥,知道当年的真相后如何能猜不到陆鸣后来所作所为是为了什么?他们陆家男儿,也都是有情有义,知恩图报的。
陆微再次陷入迷茫。
赫连寒衣没有明说,但她的意思是,当年的玄天宗灭门一事有内情,她相信顾雪岭不是真正的凶手。
那当年传出顾雪岭灭了自家师门的人,是真的亲眼所见吗?
不是,没有人亲眼看见,哪怕是叶景,他们玄天宗鲜为人知的幸存者,也对此毫不知情,没有任何征兆,玄天宗就这么被顾雪岭灭门了。
陆微极力回想着当年自己听到消息时的状况,好像是师弟们打探回来,说了什么来着……陆微按住眉心,似要费尽所有心力回想起来。
“大哥,你怎么了?”陆鸣见他面色骤白,很是不明所以。
陆微摇摇头,半晌后,他抬起头,长出口气,他想起来了,当时师弟说:外头都是这么传的——
虚仪天门人追查魔子下落至东洲,一日,察觉到玄天宗内有魔气暗涌,遂上山查看,不料,见到那顾雪岭站在满门尸首前,短剑染血,一身戾气。他入魔了,他还杀了虚仪天的弟子,他就是凶手,绝对不会有错!
可又有谁,亲眼所见了呢?
诚然,陆微在妖皇攻打天道盟之前,从未见过顾雪岭,他不认识从前的顾雪岭,他只见过妖皇,红衣邪肆,视杀戮为一场游戏的妖皇。
而认识顾雪岭的人,他们都说,顾雪岭和妖皇差别太大。
前世种种已成了他的心魔——这是宣陵对他所说。
不过还有五年,她等得起——这是赫连寒衣的话。
他愿意再相信顾雪岭一次,所以他放弃诛杀顾雪岭——这是叶景与他们摊牌时,跟他们说过的话。
他们仁慈,而他无情。
想得越多,连陆微都隐隐察觉,自己的道心出了问题。
“大哥,大哥!”陆鸣见他愈发不对劲,忙扶着人坐下,倒上一杯温茶,面露担忧道:“大哥是不是累了?要不你先回房休息一下?”
陆微还是摇头不语。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来了,“大师兄,宫主让你过去一下。”
太清宫首徒自千万里外的沧海归来,带着蝉联青云榜第一的荣耀,本该入了山门,便先去拜见师父的。
陆微恍然惊醒,点头说:“我知道了。”
太清季宫主,公认的天下第一美人,从五十年前到今时今日。
万仙驿修改过无数次芳华录,唯独不曾修改的,是这天下第一。
也有人说,兴许是那万仙驿的主人心悦季宫主,奈何求而不得,故成了他心中一道遥不可及的白月光。
但也确实,十二芳华录中数位美人各有千秋,其实早已经不能仅以美貌来衡量和排比了,而季宫主,的的确确是其中最最特殊的一位。
她的实力天道盟排名第二,除了天道盟主,谁与争锋?
五十多年前清剿天魔宗总坛时,太清宫老宫主不幸陨落,仅是金丹期的季宫主以一人之力撑起太清宫。
短短五十年,又有谁能想到,季宫主不凭美貌,仅凭太清一剑,跃上天道盟实力第二人,使太清宫从宗门排行三十五到至今的第二!
她不是天下第一美人,谁是?
似乎这么说也对,于是她至今稳居芳华录第一。
而季宫主座下弟子,仅有陆微一人。
十八年前,季宫主路过平洲,遇见了少年陆微。从此,陆微成了太清宫首徒,无数人羡慕他这运道。
驻足无忧殿外许久,陆微整理好自己的心神,才踏入殿中。
季宫主多年来一人独居主峰无忧殿,除了她的徒弟,鲜少有人入内。庭中无花无草,无半点生机,一片死寂。行止殿前,陆微拱手而礼。
“师父,徒儿回来了。”
“进来吧。”
乌木大门应声而开,陆微步入殿中,一路低着头。
他不需要抬头,便知道这殿中也如庭中一般无半点生气,这不像是人的住处,倒像是一处冰冷的陵墓。白玉地板倒映着青雀铜灯台上的幽幽明火,纵然如此,殿中仍冷得可怕。
大殿深处,玉泉之上,一弯新月高高在上立在座上。
季宫主便坐在上首。
白衣圣雪,双眸微阖,无情而悲悯的俯视着陆微。陆微心中一寒,在数丈外站定,再次拱手而礼。
“拜见师父。”
世人皆道,季宫主虽为天下第一美人,却是个无心无情不食人间烟火的冰美人,但又有人说,她是仙人再世,神仙本来就不该有感情。
但陆微刚来太清宫时见过,季宫主也有很温柔一面。
季宫主殿中还会有一些不合时宜的东西,直到被他无意撞见后,无忧殿便成了这般空旷冷清。
那时年纪小,无意中看到季宫主手中轻轻摇晃着小孩玩的拨浪鼓,陆微并未想太多,若他没有重生,他恐怕至今不懂那拨浪鼓是缘何而来。
季宫主颔首,“回来了。”
“是。”
陆微直起腰身,却不敢抬头。
他对师父心怀愧疚,从得知真相后才知道,自己当年的无意撞破让师父不得已将自己真实的心意藏得更深,他再不敢抬头乱看,也想让师父莫要在压抑自己,但他现在不能说。
“徒儿这次前去沧海,再次夺了青云榜首,但徒儿以为自己仍有不足,只是侥幸罢了。”陆微道。
“此事我已听闻,你尽力即可。微儿,你受伤了。”季宫主神识一扫,便知陆微身上有伤。
听出平静语调中的几分担忧,陆微便很快应道:“是,徒儿归来途中遇上一天赋极佳的少年,相见恨晚,迫不及待与他切磋了一场。”
“微儿可有心事?”季宫主问。
她甚至都没问那少年是谁,只见陆微眉间带着几分戾气,便知道他心境出了问题。陆微亦笑叹道:“确实,这次出去,遇上了难题。”
季宫主道:“这些年来,你修为寸步难进,可有想过是为何?微儿,我观你眉间总有几分戾气难解,若心中有难事,你理应告知师父。”
闻言,陆微愣了愣。这些年他都在太清宫,最了解他的人莫过于他师父,连他师父都看出来他戾气深重,看来他这几年当真是疯魔了。
陆微似有觉悟,道:“师父放心,若无法解决,微儿定然会请教师父。”顿了下,陆微又问:“师父,不问问那将我打伤的少年吗?”
季宫主似是无奈地顺着他的话问:“微儿以为那少年如何?”
陆微向来沉稳懂事,少有这么急切的想要告知季宫主一个将他打伤的少年的事的时候,却让季宫主觉得,这样的徒弟才更鲜活些。
陆微思索一瞬,终是狠心道:“师父,那少年名为宣陵,年方十八,乃玄天宗宗主座下弟子,他与徒儿相识是为了一事。十八年前,师父曾带队追踪天魔宗余孽路过天誉城,而那时,宣陵便被亲母遗弃在秋离山上。”
闻言,季宫主那双仿若琥珀的淡漠眸子倏然间全睁开。
陆微道:“宣陵几近波折,还落入魔宗余孽手中沦为血祭之品,所幸被玄天宗收留,如今查到线索,便托徒儿帮忙,想要问问师父,可还有当年路过天誉城的队伍名单?若有,可还记得一个身怀有孕即将临产的女修?”
陆微咬牙说完,便低下头,大气不敢出。他能感觉到季宫主的目光落到他身上,如针尖,又如冰锥,冰冷而锐利,却又似是含着几分急切与探究,若是那样,那该是炙热的。
无忧殿中一片死寂,不知过去了多久,等到季宫主终于开口时,陆微恍然有种错觉,他仿佛又重新活过来了一般,不仅是他,还有师父。
季宫主的嗓音听去隐约有些不稳,她摩挲起腕上珠链,说:“时隔多年,当年人数众多,我已记不清楚了,待我回头再查查,再查查。”
连语调都变了,陆微心下一惊,忙道:“麻烦师父了。”
“你与那少年交好?”季宫主很快便问。
陆微应是。
季宫主动了动唇,似乎有话要问,最终却什么都没问,摆手道:“这一路也累了,你回去休息吧。”
陆微眼底略过一丝失望,拱手应是,转身便走。但就在陆微快走到殿门前时,身后远远传来季宫主那仿若穿透偌大宫殿的清冷嗓音。
“那少年,就在玄天宗吗?”
陆微当即面露喜色,转身时又是一脸沉稳,“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