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梓被这香气熏得有些头晕,不着痕迹地朝身后退了几分,几名舞女倒是毫不客气,立即占了叶梓的位置,殷勤地给顾翊夹菜倒酒。
顾翊转头看了一眼叶梓,没说什么,一一心安理得受了。
叶梓候在旁边,腹诽一句这位知县大人为了这两位王爷,当真无所不用其极。他抬眼一看,前厅中央只剩下那名红衣少年还跪在地上。
叶梓一怔,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葛大人清了清嗓子,少年身体颤了一下,缓慢爬起来。他抿了抿唇,朝顾晏的方向走过去。
少年端起顾晏桌案上的酒壶,低声道:“王爷,草民……草民给您斟酒。”
叶梓气得手抖。
这这这——这葛大人安的什么心思?!竟还知道因地制宜,投其所好?
整个中原都知道,顾晏好男风,娶了位男子做正妃。所以巴结他时,葛大人不免想从这上面入手。可他怎么都没有想到,那位传闻中的瑞王妃,如今竟然在座。
红衣少年给顾晏倒上了酒,还举起酒杯朝前伸了伸,像是想喂给他。
叶梓恨得几乎要将那两人盯出个窟窿。
顾晏今天若敢碰那杯酒,他……他就立即回长安,说到做到!
但顾晏只是沉着脸稍稍侧身,躲开了红衣少年喂过来的酒。
见顾晏没有回应,红衣少年眼中露出几分仓惶之色,跪坐在原地,紧张得双手颤抖,不知该如何是好。葛大人见状,心头着急,又轻轻咳了两声。
少年受到了提醒,站起身,走到顾晏身边,几乎要紧贴上去。
少年贴上来时,顾晏的脸色顿时更阴沉了几分。
他没让那人碰到自己,霍然起身冷声道:“葛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葛大人一惊,连忙站起身,解释道:“这小孩是刚买进府里的,都怪下官教导无方,冒犯了王爷。愣着做什么,还不给王爷磕头。”
少年抿了抿唇,以头伏地,低声道:“请王爷赎罪。”
顾晏看也没看那少年,冷哼一声道:“这宜安县中,有多少百姓现在身患重疾,无药可医。有多少百姓闭门不出,整日惶恐难安。大人非但不体恤民情,反倒是大摆筵席,欣赏歌舞。抱歉了,本王实在没大人这雅兴,就不奉陪了。”
他说完,转头出了门。
葛大人被他训了这一通,脸上有些挂不住,不由看向顾翊:“王爷,这……”
顾翊浅笑一声,道:“子承这脾气倒是从小到大一直没变。葛大人,这件事,本王倒可以指点你一二。”
葛大人连忙道:“求王爷明示。”
顾翊道:“你若想讨好瑞王其实并不难,好好按照他所说的做,将此间瘟疫尽快解决,让百姓过上安生日子,子承自然会对你另眼相待。但你若只想用美酒美人讨好他,恕我直言,子承并非那等只会寻欢作乐的肤浅之人。”
顾翊饮了口酒,抬眼淡淡道:“同样,本王也不是。”
宴席不欢而散,叶梓独自离开顾翊,去顾晏所住的院落寻他。可顾晏并没在那里,叶梓寻了一圈,在后院的凉亭找到了他。
叶梓走上前去,牵过他的手:“还生气呢?干嘛与那葛大人一般见识。”
顾晏反手握住他的手,轻叹道:“没有,不是生气,我只是想到了些别的事情。”
叶梓轻轻问:“什么?”
“我在想,这天下是不是真的该易主了。”顾晏道,“上下官员收受贿赂,朝廷当中官官相护,而那位高高在上的君主却将这些视而不见,反倒整日耽于声色,沉迷享乐。”
叶梓听得心惊肉跳。
他还记得,上一世的顾晏最后是怎么送命的。
叶梓劝道:“王爷,你别胡思乱想。靖和帝有时候的确荒废政务,可他年事已高,没有几年可活。顾晅这次若能顺利成为太子,日后他一定会是个明君,你……你别冲动。”
顾晏笑了笑:“你怕我做傻事?”
他仰头看向天边,今夜天色昏沉,无星无月。
“你或许不记得,前世,六皇叔最后谋反了。”顾晏闭了闭眼,“是我亲手将他缉拿,也是我,亲自给在牢中的他送上了那杯毒酒。”
顾晏说的这件事,叶梓是知道的。
他至今没有向顾晏说过他知晓部分前世之事。早先他对自己穿书的想法深信不疑,可听了顾晏的经历后,他觉得或许没有那么简单。
这些事他至今没能想个明白,因此也没敢说出来让顾晏跟着困扰。
顾晏不知道叶梓的想法,自顾自道:“……我亲眼看见他饮下那杯毒酒,我还记得,他当时对我说了最后那一席话。”
“你到底是在为昏君做事,还是在为这天下?”
“你现在这么护着他,总有一日会后悔。”
“……别忘了父皇临终前对你的交代。”
“王爷。”叶梓拉过顾晏的手,拉着他在凉亭旁的美人靠坐下,“这些与你无关的啊。那种时候,你除了帮禁卫军镇压反贼,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不,你不明白。”顾晏摇摇头,“我后悔了,阿梓,我很快就后悔了。我当时就应当与他一道反了,若是这样,就不会再有之后的……”
叶梓问:“之后的……什么?”
顾晏抬头看了他一眼,声音隐隐有些低哑:“静亲王被一杯毒酒赐死,可这件事并没有结束。六皇叔密谋造反时日已久,靖和帝查出,他在皇城中或许有人接应。”
“……他怀疑是我。”
顾晏淡淡道:“那时恰好我与太子明争暗斗,我一时不查,被他摆了一道。”
叶梓一怔:“这……”
这些事情,他根本就不记得。
在他的记忆中,顾晏自从静亲王谋反后,便一直郁郁寡欢,没过多久就患了疯病,被靖和帝遣送到封地修养。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么?
顾晏许久没有继续往下说,叶梓抿了抿唇,低声问:“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顾晏轻声开口,声音已变得有些嘶哑,“太子……或者说是皇后,他们将证据做得天衣无缝,栽赃我就是勾结静王之人。我百口莫辩,靖和帝要将我当做谋逆之人下狱处死。”
他眼底渐渐泛起血色:“有个傻子,替我将事情全揽了过去。”
叶梓心里猛地抽动一下。
他忽然全都明白了。
怀远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太子做的证据移花接木地转移到了自己身上,代替顾晏受了这场牢狱之灾。不,那不仅仅是牢狱之灾,那是罪无可赦的谋逆死罪。
难怪顾晏上次听说他入狱,会着急成那般模样。
难怪他会说……他对不起怀远。
顾晏只觉满目血色,意识渐渐混沌,可对于过往的记忆却逐渐清晰起来。
怀远入狱后,他被靖和帝以避嫌的名义软禁在瑞王府。他焦急如焚,想了无数法子,都不能查到怀远的消息,更没办法离开瑞王府。
直到一个月后,太子的人找到了他。
传信那人说,事情已经水落石出,怀远罪名已定,靖和帝已下令将他隔日处死。
在临死前,靖和帝允许顾晏去见他一面。
顾晏知道那是太子的挑衅,可他还是去了。
一个月,他想象不到他们是如何折磨他,而那人又是如何在那种折磨下,坚持谋逆的是自己,把顾晏从整件事里完全撇清。
顾晏头疼欲裂,像是又回到了那个阴暗潮湿,血色遍布的牢狱当中。
叶梓紧紧拥住顾晏,柔声安抚:“别想了,子承,别再想了。我没事,我没事的。”
顾晏深深吸了几口气,夜里带着清爽湿润的空气让他头疼稍稍缓解了些。
顾晏抬手回抱着叶梓,好一会儿,才哑声道:“抱歉,我只要想起这些,总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是啊,你已经没事了,我还想这些做什么?”
叶梓鼻尖一酸,他眨眨眼,枕在顾晏肩头,低声道:“子承,你没有做错。”
“在那种情形下,你做了自己能做的最好选择。”叶梓道,“至于旁人,他们做了什么,那错不在你,你也改变不了。子承,别再和自己过不去了,见你这样,我心里难受。”
顾晏身体微微颤动一下,没有答话。
叶梓放开他,抬眼盯着那张血色尽褪的脸,凑上前去,轻柔地吻住了那双冰冷的嘴唇。
就像顾晏无数次安抚他时做的那样,叶梓在那双微微颤抖的唇瓣上舔舐摩挲,动作极近温柔。
在他细致耐心的安抚下,顾晏总算平静下来。
忽然,二人身后响起一声微不可察地惊呼。
顾晏猛地清醒过来,下意识将叶梓拉到身后。二人不约而同朝声响传来的那处看去,方才宴席上那名红衣少年正仓惶地站在那里,满脸都是撞破别人秘密的局促和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