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元节刚过,北风愈冽。刚入夜,灯火便只熄得只剩三三点点,家家户户穹窒熏鼠,塞向墐户,早睡酣眠。
但西北方向巍峨的将军府内却是一片慌乱。仆人来往皆是形色匆匆,上至六十高龄的老太君,下至牙牙学语,被乳母抱在怀里的二小姐都堵在前厅里。乌泱泱的一大群人围成一个圈,中间跪着的赫然就是秦家的大少爷秦易。
“畜生,焉敢逃婚?”秦仲穆痛心疾首,一掌拍下,三寸的铁梨木桌应声而倒,摔了个四分五裂。
府中上下皆战战兢兢,虽说秦将军戎马半生,手上的人命不计其数,可私底下却是一个极和蔼的人。秦东自小就入了秦府给秦家大少爷秦易做小厮,统共不过见着老爷发了三次火。就数今天这次最大,一府的人俱被唤到了这里。
秦东偷觑了眼天色,这少爷已跪了一个时辰有余,地上寒凉,虽说少爷自小练武,体格比旁人要好些,却也不能这样折腾下去。心里既盼着老爷能记着少爷平时的好,早些消了火,又盼着少爷能够收收倔强的性子,向老爷低头认个错,少受些罪。
地上跪着的那人明显听不到秦东的拳拳忠心,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背部挺得笔直,大有一副跪死在这里的趋势。
秦仲穆看着秦易微微打颤的双腿,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易儿,我知你不满这桩婚事,可古来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况是皇上赐婚。”这孩子打也打了,罚也罚了,可这半点悔意也没有,这执拗性子真不知是随了谁。这脾气入了京并非是一件好事,还未想远,跪在地上的秦易终是开了口,大约是许久不说话的原因,声音带着微微的沙哑:“父亲,孩儿晓得。”
秦仲穆听着这话,原本压下去的怒气不受控制的又涌了上来,颤着手指,指着厅内的人说道:“晓得?你晓得什么?你晓得公主无心嫁你所以也不愿娶?还是晓得秦家一脉只剩了你这个男丁故而笃定我不会罚你太过”说到最后,声音已有些哽咽。
秦易一下子就慌了神,知他爹是想起了战死沙场的几位叔叔,秦家也曾是一门四杰,人丁兴旺,谁料到了自己这一代只余了自己和妹妹。父亲从小就在他身上寄予了很大期望,望他守住这用秦家无数先辈生命换来的荣耀,望他护佑秦家老少平乐安康,望他为秦家开枝散叶……
想到这儿,秦易黯了黯眸,这前几样他都有信心可以做到,可是,开枝散叶,他本是女儿身,骗得了世人,骗不了自己,如何为秦家开枝散叶呢?
秦易回过神,开口道:“请父亲放心,孩儿依命行事便是,断不会再做那等荒唐之事。”秦仲穆看了看秦易,见他脸上虽仍有戚戚之意,但目光之内却是一片清朗坚定,心下狐疑自己这儿子如何突然就开了窍,但知道自己这儿子性子虽然执拗了些,却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心下大安之余,语气更温和了些:“并非为父狠心,只是你看看这厅上的几十号人,为父今日请他们过来,并非是看你笑话,而是让你明白,这些人都是从你爷爷那辈就跟着秦家,他们将身家性命交托给了秦家,秦家就有义务护他们周全,这厅内几十号人加上屋外侍奉的共一百来号人,若你一走了之,岂非全部要被牵连?”
秦易不说话,只是双膝并拢,转过身朝着众人深深一拜。
“少爷,使不得使不得”众人吓得赶紧跪还了过去。
秦仲穆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些,正了正声说:“诸位都是家里的老人,这不肖子今日犯此大错,害的各位险受牵连,诸位合该受此一拜,勿要推辞。”
众人这才起了身,秦东扯了扯秦老管家的衣袖,秦老管家知其意,上前说道:“老爷,大少爷既已知错,就容他起身了吧。”众人尽皆附和,秦仲穆心中实是疼极了这唯一一子,只是今日之事实在是大错,故而才一直罚着。
老太君在堂上坐着,看着秦仲穆还不松口,终是忍不出出了声:“这天儿越发的寒了,人老了,受不住了,且让易儿送老身回房吧。”秦仲穆这才应了。
因着老太君喜静的缘故,房间距正厅甚远。秦易跪地太久,寒气入骨,初时只觉得腿脚麻木,由秦东搀着行了几步,便觉得似有万根尖针从脚底往上穿,秦易素来隐忍,又是个不肯服输的性子,咬着牙一声不吭。
侍在旁边的秦东瞧着自家少爷苍白的脸,涔涔冷汗不住地冒,吓的几乎喘不过气来,只是少爷不发话,他也不敢停下,偷偷地将身子往秦易那边送了些,只祈得能帮少爷多担点压力。
到了太君房间时已近三更。老太君屏退左右,秦易终是支撑不住瘫在了椅子上。太君看着秦易这样子,不忍道:“是不是难受得紧,要不请你杨爷爷来看看?”秦易略歇了歇,才回道:“太君忧心了,只是腿有些麻罢了,不碍事的。再说已经这么晚了,杨爷爷必定已经歇下,不便打扰。”
太君白了秦易一眼:“你杨爷爷这个时辰定是在喝酒,再说这几日也到了复诊的时候了,刚好一起看看。”秦易知老太君说的都是实话,只好妥协道:“明日卯时我便去济世堂给杨爷爷问安。”
老太君见秦易这般乖巧,忍不住搂着秦易进怀,摸着他墨染丝织般的发顶,心疼的说道:“易儿,是老身和你娘亲对不住你。”
秦易往老太君怀里钻了钻,宽慰道:“是易儿要感谢老太君与娘亲呢,易儿不喜女工刺绣,就爱看兵书,练武艺,若是为女子,定无法达成所愿。而且,当时父亲病重,您和娘亲不得已而为之。只是秦家自此绝后,孙儿……”
老太君听了这话,倒是毫不介怀,伸手戳了戳秦易的头,笑着说道:“倒和婉君的性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