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易与长公主婚事由钦天监选定在来年的四月十八。秦易算算日子,差不多等过了新年便要出发进京了。好在秦仲穆已经经营了许久,本来只差一个进京的理由,如今圣上送东风,岂有不接的理由。秦仲穆信心满满,只忧心秦易的安全,京城不比邺城,那里暗流涌动、危机四伏,富贵底下铺的是白骨,权势中间藏的是暗箭。
纪四娘纪老太君像是看出了儿子的心思,便提议说,自家师傅有位关门弟子,武功高强,正要出门历练,自己向师傅提了此事,师傅欣然答允,让他这位关门弟子陪着易儿去京城。不日便要到邺城了。
秦仲穆觉得这事可行,不过还得看看功夫,不然枉送了性命不是可惜?
年初一秦家正围在一起吃饭,忽听仆人报门外有人自称是老太君的师妹,前来拜会。纪太君一听,便笑着说对秦仲穆说:“你看,我说的那人到了。”又转过身对下人吩咐道:“快快请进来,莫要将她冻坏了。”
下人领命下去了,不多时,领着一位与秦易年纪相仿,容颜娇俏的小姑娘进了门来。
秦仲穆忍不住稍稍挪了挪身子,低声问:“娘,这姑娘也太小了,能成吗?”秦仲穆先前以为自己母亲推荐的应当是四十上下,内功精纯的汉子,可这人还没进门就把秦仲穆吓到了,自己娘这哪是要给秦易找保镖,这是找媳妇吧。
还没腹诽完,就见着小姑娘行了一个标准的江湖抱拳礼,说道:“小女子傅红玉见过秦元帅,老太君。”傅红玉顿了顿,又说道:“小女子年纪虽小,可从小便听过英雄出少年。”秦仲穆一惊,这,这是听见了?背后论人长短已非大丈夫所为,如今被听见了,让活了半世的秦仲穆也羞红了脸,匆匆安抚夸赞了几句,便借口军中还有要务处理,落荒似的跑了。
纪老太君见儿子这样。哪里不知道为什么,刮了一下傅红玉的鼻子,笑骂道:“你个小淘气,嘴上还是这么不饶人。”傅红玉不服气的蹭了蹭老太君的手臂,娇嗔说道:“本来就是嘛,师傅都说我武功很好的,师侄,你说是不是?”
秦易本来低着头,匆匆地扒饭,就望着傅红玉把自己当透明人,可惜,很明显,傅红玉不仅没忘记他,还重点“关照”了一下她。
秦易幼时曾被太君以杨昌黎徒弟的名义,送到双雁山去跟杨昌黎的师傅学艺,这才结识了傅红玉,成了傅红玉的师侄。在双雁山学艺的那段日子,傅红玉每每有什么杂活,总是以师伯的身份派秦易去干,有时压迫的很了,秦易打死不干,傅红玉就会梨花带雨的看着他,娇滴滴的埋怨秦易不懂得谦让女孩子。秦易武功比不过她,身份越不过她,只好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的在双雁山呆了两年。
好不容易下了山,傅红玉总是借着看望师姐,指导师侄的名号来指使秦易干这干那。秦易向太君抱怨,太君总是说:“你是主人,人家是客人,好生招待才是。”
秦易听了这话,才觉得自己做了件傻事。傅红玉长的乖巧,嘴又甜,哄的老太君直把当孙女疼。
秦易以为自己上了京,可以安生几年日子,老太君显然太疼她,特地找了傅红玉来帮她。按照纪老太君的说法,身边总要有个信的过,知晓秦易身份,又明事理的人才放心。秦易听了这解释,也只能含着泪称赞太君未雨绸缪、深谋远虑了。
秦易抬起头,看着傅红玉眼里狡黠的神采,虽不服气,可也只能实话实说:“是啊,傅师伯不仅将四十七路剑法使得炉火纯青,还和杨爷爷学了几年医术,颇通药理。”秦易将师伯二字咬的极重,满满的诅咒都借着这话传了出去,可惜傅红玉仍旧笑眯眯的,似乎感觉不到秦易几凝实质如刀的目光。
同样是大年初一,京城的天气比邺城暖和些,可是此刻却也下起了第一场冬雪。辛陶从屋外折了些白梅进来,连带着一身的寒气和淡雅的梅香,屋子里的炉火正烧得噼里作响。
“辛陶姐姐,你回来了。”夏时将头凑了过来,“今年的梅花开得可真香啊!
“行了,别贫了,公主在哪儿?”辛陶笑问道。
书房。楚淮之手里正拿着一本《浮屠记》在读,这是南伽寺的了镜师傅所赠。楚国信佛,南伽寺是楚国最大的佛寺,终年香火缭绕,梵音吟唱,每年更是有千千万万的大楚百姓来这祈求神佛保佑,而了镜师傅更是南伽寺的得道高僧,传说中的三世佛子。秋季国祭时楚淮之随太子一起去南伽寺,偶遇了镜师傅,便得赠了这本《浮屠记》。其实楚淮之不信佛,可是此刻门外大雪,她却愿意去读一读这本佛理书。
“今年的白梅似乎开得不错。”楚淮之的音调压得有些低,声音听起来却格外悦耳,就像是雪山下刚刚化开的涓涓细流。辛陶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今年白梅的颜色确实比往年要纯净些,香气也的确是淡些,开得恰到好处。”
“嗯,”楚淮之合上书,“既然今年白梅开得这样好,便取些给瑾儿送过去,他不是一直吵闹着今年的梅茶太过苦涩么。
“太子殿下一向亲近公主,若是知道公主如此念着他定是要高兴上半天的。”如是说着,辛陶的语气也不禁带上了几分期盼,“正好今日大年初一,公主不妨亲自去看看太子殿下?”
“也好”楚淮之放下书,想了想,又转过头吩咐道;“辛陶,让御膳房做些芙蓉栗子糕一起带上。”
辛陶笑得眉眼弯弯:“公主果然还是心疼太子殿下。”
御花园里的花被打理得极好,虽在冬日,亦不见衰败。楚淮之披着件白色的狐皮毳衣,踏在薄薄的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辛陶拎着精致的食盒,打把伞跟在后面。辛陶虽从小入宫,可平日里多在公主的洗梧殿里,鲜少来此。今日看到这番奇景,也不禁显出了几分少女天性,几次停驻流连。
辛陶平日老成持重,这番忘情的样子实在难得。楚淮之也不去说破,由着她去看,宫里的日子实在是如一潭死水一般,难有鲜活的时候。
等辛陶回过神来的时候,楚淮之不知去了哪里,辛陶心里一急,就要去喊。
还未出声,就陡然发现原来楚淮之就立在自己身后的芍药圃前。
红如烈火的芍药衬着楚淮之的脸,几片花瓣不知怎么落到了狐皮衣肩上,上面沾着刚飘落的雪花。红与白的对比,热与寒的争斗,在楚淮之抬眼微笑的时候,一切又奇妙的融合在一起,好像天生就该如此。
“怎么,还未看好花?”楚淮之站起身的时候,神色恢复如常,辛陶狐疑地揉揉眼睛,直怀疑那惊鸿一瞥是幻觉。
“看好了。”辛陶呐呐回道。作为公主的贴身宫女,她心知刚才的举动实在不妥。“奴婢下次不敢了。”
楚淮之点点头,算是应下了。一路往前走,辛陶低着头不出声,楚淮之回头看了眼辛陶,由于低着头,楚淮之看不出她的神色。
“怎么了?”楚淮之轻轻地问。
“啊,在”辛陶明显才反应过来:“公主,奴婢是在想这花为何在冬日开得这般好?天地有常,四时有序,这花何以能违常背序,还能欣欣向荣呢?”
“非也非也,这所谓的常,所谓的序不过是你的常,你的序,而不是花的常,花的序。花愿意在什么时候开,高兴在什么时候开,它就可以开,这是花的世界。不过大部分花觉得春天很好,选择开在春天,你们就以为它必须开在春天。人啊,总是自以为是,制定许多条条框框。不仅要束缚自己,连花也不放过。”插话的是一个年轻男子,龙章凤姿,宽衣博带,脚踏木屐,一手拿酒,一手举杯。自斟自饮本是极孤寂之事,在他做来,却带着几分风流恣意。
“你是何人?居然躲在这里偷听我们说话,是何居心?”辛陶冷不防被吓到,看着眼前衣衫不整的男子,颇有些恼怒,这人如此不知廉耻,不是个好东西。
“辛陶,不可无理。先生好心为你解惑,不谢也就罢了,怎可出言无状?”
“公主”辛陶不依似的跺跺脚,本来就是这人在宫内衣衫不整,风仪全无。
“不知廉耻”的男子听这话,笑道:“原来是公主驾到,倒是宁某冒犯了。”
他嘴上虽如此说,眼里却没半点歉意。辛陶从未见过有人在宫内如此无礼狂妄,可公主未曾发话,她便也不敢动,只一双眼睛似乎要冒出火来。
那年轻公子不以为意,指了指前方的海棠花丛,说:“我本在此饮酒熟睡,岂料梦中听见百灵鸟在叫,以为一眠到春,醒来看见是公主和这位小美人在说话,所以忍不住出口,还望两位恕罪。”
生怕两人不信似的,又走上前拨开海棠花丛,果然露出一块青石板,上面落下的花瓣隐隐有压成褶皱的痕迹。因花丛太过茂密,之前未曾发现。辛陶一看果然所言非虚,又听见这位公子称自己是美人,面上就立刻显出几分不自然来。
楚淮之听他自称姓宁,深深打量了年轻公子一眼,半晌,才慢慢地说道:“到底雪滑霜浓,海棠虽好,非久留之地。愿公子多加思量。”
那年轻男子听了这话,身体微不可察的一僵,旋即又笑着说道:“公主说的有理,我在此纵有几分是为了海棠之景,可更多的却是因为出了此处,别处亦是风霜刀剑。既外和内无甚区别,那这里还有花可赏,为何不留在此处呢?”
楚淮之已猜到对方身份,仍不疾不徐地试探道:“太子宫甚大,上等炭火、取暖之物齐全,海棠花亦开得好,不知公子可有兴趣,前往一观?”
年轻男子拍了下袖子,任由酒瓶倒在地上,起过身,折了一枝海棠,放在鼻前轻轻一嗅:“花中我独爱海棠,公主对在下如此关心,无以为报,愿将此物赠与公主。”
楚淮之不着痕迹地避开,略侧了身子,道:“既是先生所爱,本宫不好接受,不若将这花枝插在太子宫中,来年成活,岂不是一桩美事?”
楚淮之又将话题绕了回去,那年轻男子似是苦笑了声,回道:“太子东宫奇花异草甚多,又岂会注意着刚刚移栽过去的海棠呢?怕是不等来年,海棠便失了生机。”
楚淮之一步步逼近,十分慎重地开口:“本宫提议的移植,本宫自会护佑。”
年轻男子还是颇为苦恼:“此时并非春天,不是种花的好时机呢。”
楚淮之轻轻一笑,道:“怎么先生自相矛盾了?这花既在冬天开得,想必也种得。”
年轻男子一拍腿,大笑:“果真妙人,是我说透未参透。”
楚淮之笑而不答,辛陶看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打着机锋,心下有几分明白,但雪没有停止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快没至脚踝。只好低声提醒:“公主,时候不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