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六月刚刚才进了雨季,周围虽仍是暑热难当,但山间林地里已是多有凉色,交界处的空气斑驳,冷热一杂,就爱落雨。
这天午后暑气太重,冲得天都熏了眼睛,止不住地巴眨,一刻前还是好晴天,转头大雨说下就下。
照理来说,往常这样的雨是留不久的,没两刻就该消散了,权当给周边的活物降降火,大家撑一撑也就是了。
但不知为何,今日的天公格外娇气,直至天色渐晚也没见他收了神通,反见那雨越落越大。照着这个趋势,看来这雨是非要留这么一晚不可了。
雨势压着山势,压得眼睛都快要见不得人。山势道路又崎岖,起伏中,能隐见一车马队的商行跑在其中的小道上。那是浩浩汤汤的一队人马,被雨冲散了些势头,却又乱中有序的组织了起来,在群山中像是一列黑色的群蚁惊慌失措。
车上马上的人乌拉乌拉地大叫,前头后头都死命地大喊,免得人声被雨声压了下去,于是所有的声音杂在一起乱作一团,指挥着的声音杂在其中都听不明白。
山中无歇脚,一伙人给雨压了半天,全靠行商多年的经验和默契在中间牵绳,冒着雨往前一股劲地冲,直到一路跑出了山间,能看见藏在群绿中歇脚的驿站时,天色已晚了。
驿站店家在店门前头点起了灯火,专门等像他们这样的倒霉蛋儿。
其实也不算很晚,只是日头向西,又给乌云藏得密密麻麻,早夏天也暗得晚,这还没到饭点天也沉了。
雨粒珠子似的一颗一颗从天上重重往下头砸,又密又急,压得实实在在的,把前后的山都给洗下一层墨绿。再加上这水泡了一段时间,山土都有些松动,逃命的兔子都要战战兢兢,人更是没法子再往前走。
等一群人进了栈里,前边赶着车的人已经被淋了个十全十,身上已经没有一处是干净的地方,他们嘴上嘟囔着听不清的抱怨,把蓑披往地上摘了,又跟着商队里头的人忙前忙后地将车马上的货物卸的卸理的理,一个个安顿好,一群人才来得及前前后后地往店里塞。
从一辆靠前的马车上,有只软塌塌的小孩子蹦着似的下了车,那车子看着密实,上头的人还没被淋着,这小团子便挂着顶蓑帽,刚从车里探出了头便蹦着进了店里,一溜烟似的,一丁点雨滴都没给粘上。
他闪身进了店里,像只小狗一样抽搭着鼻子。那些大人们都在忙,怕赶不及了货物会打着水,没人有功夫招呼他,他便也很懂事似的,自个儿找着了地儿坐。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小小的脸上皱巴巴地缩成了一块儿,塌着不高兴三字儿窝在窗边,抽搭了两下鼻子,显然也对这不及时的雨很不满意。
等了一会儿,见着雨还没有小一些的趋势,他又不甘心地伸出手,然后手指尖被窗外的雨打得生疼,他抽回手看看发红的手心,嘴角瘪得成了一条奶奶缝出来的裤边儿缝。
跟在他身后走过来的妇人终于得了些空闲,刚空出了身子照看他这边,转眼便见了他这个样子。
妇人伸出手来搓了搓他的小肉脸蛋,把两颊都搓得有些泛红,才心满意足地问道:“我家云儿怎么啦?脸拉成这个样子,玩得不高兴啦?”
这小团子确实是不高兴的,对着这突然的大雨心里也着实有怨,这时稍微有点情绪想要闹一闹,倒也不是不可以理解,算是情有可原。
而眼看他转过头来像是想要嘟囔几句,却又想起什么似的,嘴边的字转了一圈,被自己吞了回去。
他没表露出不高兴来,只是转回头去闷闷地道:“没有的事,云儿只是想家想得紧。”
徐云眉头一皱,想起了他家的先生教过他的:兵法大家,要“隐踪灭迹,不露其行迹”。
这意思就是说,跟家长前头没事一定要装熊,有事也要装,不然你就会被熊揍。
徐云不开心地塌着了脸,眼睛瞪着外头的雨,但果然他刚刚乖巧的模样就得了妇人一阵欢笑。
这软塌塌的孩子名叫徐云,他家里从商,正跟着家人上蜀道行些买卖,也算见识了小半年。此时这一行人倒了货物正在回家的路上,眼看准备要到了家,还没几里的路头,却被雨拦住了。
外边的人渐渐都往里头进来了,看着是事情都处理了干净,又等过了一段时间,忙碌的人才算是收了尾。人一少,栈外的声音顿时小了许多,接着便有一男子注意到了这一头,他把蓑披收了,在里头抖落了水,大步走到桌边来。
男子对着妇人说道:“今日怕不能再走了,雨落得太急,往前山路又狠,夜里看不清,凑合些在栈中休歇一晚吧。”
妇人还在桌边同徐云讲着话,听到了这么一句,便转过头来对着男人道:“这雨急也是没有办法,只是你去了人同商行说了么?他们那边是定好了的,一直在催,怕是等着要。”
男子点头:“已经差人带去消息了,落完了雨我们就回去,赶得及。”
说完他转过头,终于注意到小孩子趴在窗边,一脸的闷闷不乐。他有意逗逗这孩子,便露出了一脸的笑意,笑着揉了揉他的头:“怎么云儿也露出这样的面色了?你不是天天盼着能在外头玩的多一会儿么?怎么的,今天突然改了戏码,也来这套归心似箭了?”
妇人听了男人的话,也露出一丝笑意来,取笑他道:“归心是归心,但谁懂他归的心是往哪里朝的?我看是想归秋先生想得急了吧?”她又说,“你这样喜欢秋先生,不若长大了去讨秋姊做个女家,也好同秋先生做亲亲热热的一家人呀?”
小孩子听了这话猛地把脸憋得通红,还没等他反驳什么,又听妇人接口说道:“不过秋小姐是个伶俐人,抢着亲得人可多的,排不上你大咯。”
男子闻言也露出了一丝笑容,摇着头看着这对宝贝,颇有些无奈。等人笑完了,他才把脸色正起来,对着徐云叮嘱道:“云儿,你也别整日就顾着同秋先生玩闹,学习是顶要紧的事儿,秋先生学富多,作了你的老师,应该和他多请教请教。”
他家长辈常年走商,见惯了事,家里人说话间并没有太大的规矩,倒是小孩子瞬间被娘亲挤兑了个大红脸。
他刚在肚子里憋屈了两句,又听着老爹的话,心里虽实在是不认同,但面上还是撇撇嘴,皱巴巴的摸出两分小模样来恭谨道:“孩儿知道了。”
还没等男人应声,妇人听了倒是先微微摇了摇头:“秋先生么?平日里够足了不着调了,同云儿耍一些还成,别真给带偏了才好。若是镇上有其他先生,也打算着多请一个好。”
徐云听了这话立马就急了,想狡辩两句却组织不起语言来,无从下口,只好一嘴巴子支支唔唔:“……别……别呀阿娘,秋先生教习很好,我有在好好学…”
妇人一眼瞟过去,立刻就清楚他那九曲的肠子里到底想的是什么了:“你学什么呀?就是喜欢同秋先生玩闹听他讲故事陪你过家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