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鸡鸣还没起来,外头的天色要亮不亮,窝着的人还在懵懵懂懂,小孩儿已经被徐夫人推搡着起了。
他眨巴着揉了揉眼睛,醒了个困儿,隐约听到床旁边传来自家父亲的声音,跟着娘亲催促:“得赶早儿回了,昨夜雨湿地滑,路不好走,马得小心着跑跑路。再不着急今儿夜里都到不了家!”
徐云急着回家,听话激灵起了精神,脑子也不混沌了,小大人似的跟在众人的后头,学着徐老爷帮着前后打点忙活,催促着启程。
小孩子认真地模着大人的样儿最是讨人喜欢,他太过认真,认真出了可爱劲儿,把一旁的徐夫人都看笑了,心里头琢磨着秋先生指不定还是有点儿好影响的,至少是没把孩子彻底带歪,莫名其妙就放下了心思。
徐云一是一趟随着父亲走□□商,早都疲累了,临到家里头倒真有点归心似箭的意思,想家得不行,脚和心都累得只想扑在软绵绵的被褥上睡上三天三夜;另一嘛——也确实、给他娘说对了,真是想那位秋先生了。
他这一路随家里人走商,走过江地,下了蜀道,见识到了许多前所未见过的物事,长了见识,就真生出了那么点小孩子得了新玩具似的想同亲近的人炫耀的意思——他急着想同秋先生分享这一路的见闻。
他亲秋先生。
他家长辈长年在外,忙得不见人,一年没着几回家。孩子小,也是怕颠着,就只放在家里给人带。
徐云外祖母早逝,外祖在都邺当官儿,就算是为着他愿意两地来回奔波,可公事耽误不得,最后能回家的次数也算少,偌大的家里没几个能亲近的人。
这么算,秋家兄妹就是看他看大的,算他半个兄姊。
徐云早慧开得晚,小三岁了都还不会说话,人也没什么缺的少的,神思看着正常,乍一眼怪伶俐的,就是不会说话。
刚生的那两年家里紧着他,放轻了生意在家照看,以为他是害了什么病或是撞了什么邪,整天跟着孩子面前愁,愁病愁天愁地的,愁得头发都落得多。
就是那会儿徐留雁带回了秋叶,和病怏怏的秋不正。
头回见秋不正时,徐云跟个团子似的扒在他脚上,软糊糊的像片泥糕。他人生得小,站直了也是趴着。秋不正人赖在椅子上,看起来像是不行了,更像是半个人形的椅子,说话都喘气呼呼。
徐云不管不顾,也不怕人,咿咿呀呀地往他身上爬,想要坐在他怀里,怎么拽都不肯下来。
徐夫人那时分外见礼,知道读书行里有规矩,先生拿着架子端着人,认学生是挑的。她生怕小孩子不懂事,冲撞了先生,更怕这先生病弱无力,给这么一抓抓倒了,连忙把小孩抱回来——愣是没抱动。
秋不正也不恼,他动起来有些困难,便伸了两只骨头似的瘦削手指放在小孩子跟前,徐云咧开嘴,就顺着“新玩具”抱上去了。小孩子的气息绵绵软软,喷在他那根只剩骨头的手指上,有些痒意,逗得秋不正笑了出来,边咳边笑,差点笑掉那条小命。
从那时候起,徐云就怪亲他的,成日里只爱粘着这个人,没两个月,给秋先生带着带着,他就会说话了。
徐家人目瞪口呆。
尽管这人后来做事越来越不着调,但徐云还是很喜欢他。秋先生又会玩又能陪着他,为人随意了些,可病人有些特权,也不见怪。何况先生多半时候十分惯着他,这还有什么不好呢?
商队的车马跑了一天,直到夜色压沉了,他们一行人才飞入了桑中,终于见着了自家大门口前亮着的灯火。
看着门前指引回家的火光,一行人心都是热乎的。
李家人在家中落了脚,歇息了一会儿,吃过了宵食,还没交代几句,徐云就忙不急地往偏院里偷跑。
秋先生住在李府旁边的偏院里头,此时院子里亮着微黄的火光,是有人在房中点起了灯火,映照着整个小院有些温馨。
秋叶躺在院里椿树旁的塌上半倚着,像是刚吃饱出来纳凉,房中的灯光和点点萤火照着她半张脸。她的轮廓本是有些英气,有些俏皮,这一点萤火的光却将那锋利的边缘照得都柔和了下来,柔得女子似水一样婉婉的面容,迷迷糊糊地眯了眼睛半睡着。
方下过雨的天还吹着丝丝的凉风,能吹走夏天的燥热。
这个偏院本来不属于李府,从李府上过来要绕些路,有一点偏僻,但胜在幽静,适合病人。院子里有自己另外开的小门,方便里头的人出行。
秋先生是病人,李家的人平日里不会叨扰太多,本意是方便他清净养身体。不过秋先生自己闲不下来,常常耐不住寂寞,过来李府上寻人胡天谈地,同一干李家的杂役仆妇混得话儿熟。
秋叶耳朵灵敏,一听到脚步声,便迷迷瞪瞪地抬起半边眼睛。夜间深色,她迷糊着看了两遍,才发现脚边小小的人。
她掐着眼认了一会儿,撑起身子来打招呼到:“回来了呀?”
秋叶睁眼时眼梢微微向上,英气十足,一笔一画都藏着精巧的锐利,藏锋藏巧,气势十足。好看是好看得紧,就是有些咄咄,不似她关上眼门时柔和的面庞。
徐云左右晃着,突然别别扭扭地作了个半揖:“......许久不见,秋......秋姨......”
秋叶:“......”
这也不能怪徐云,他见着秋叶,就想起他娘亲说“讨秋姊做个女家”的取笑话,脸一下子腾红。只是夜色深,看不清楚,而话到嘴边却打了个回转,愣是把未至桃李的秋叶生生拔高了一辈。
秋叶当了那么些年的姊,突然在这几步的距离里做了姨,还以为山中无岁月,眨眼过了十几年,心里五味杂陈。
她嘴角的弧度拉得老高,拉得眼都眯了。
秋叶眼疾手快的掐住这熊崽子的脸皮往外掰扯,一脸的慈爱:“同你爹出去走了大半年,怎么就没学着机灵些呢?会说话吗?你喊谁?”
徐云挣扎不开,脸皮像面团似的被秋叶蹂/躏了一番。她掐的力道巧妙,不疼也不伤,只是绷着团着难受,作巴作巴着就给揉出了泪,徐云本来就红的脸给一番揉搓得更红了。
他这会儿终于顾不上什么取笑,急忙模糊不清地改口道:“啾......姊,啾姊您大人有大量,五喊错了......喊错了......”
秋叶笑嘻嘻地松开手,十分坏心眼:“这才乖嘛!来找大不正经儿的吧?大半年没见,也不见你想想我。明明是一块儿看着你的,怎么偏心得这样厉害。”
徐云委屈巴巴:“......也有想啦。”
秋叶不在意似的耸耸肩,朝里头呶呶嘴:“人在里头呢,去吧。”
小孩子揉了揉红彤彤的脸,“啪嗒啪嗒”趁着秋姊没发作前就往屋里跑。
屋里头的男人正趴在桌上,就着灯火眯着眼哆哆嗦嗦地写着什么。他眼神不好使,就只能贴得近一些,脸快要贴到纸上头,还得写两个字休息一会儿。
徐云少见这人有认真的时候,在门口束手束脚,不知道该不该打断他。
秋不正眼睛不太行,但是耳朵利索,大老早听见院门口的响动,却直到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才抬起了头。
徐云见他抬头,小小声地靠近他,道:“先生,我回来啦。”
小孩子在这半瞎的眼里像是一团五官模糊的影子,秋不正看着眼前小小一团模糊的影子,心道这小子出去大半年怎么跟个冬瓜似的,也不见长高。可嘴上还是笑:“出去长了见识,人倒是规矩了起来。”
徐云没听出来这是好话还是什么,干脆就胡乱点头,又想起秋先生看不见,稀稀拉拉的应了一声。
他盯着秋先生看了一会儿,发现还是他原来的样子,于是就安心了很多。秋先生病归病,气色还算是好的,而且好看是真的好看得彻底。他笑起来时平白给半分昏黄的屋子添了两分颜色,整个屋子都莫名的顺眼起来。
只可惜徐云年幼,分不得什么美丑,笑脸对马瞎。
徐云大半年跟着家里头出去见识,好久没回来,攒了一大堆堆着的话想要讲。秋不正见了他心情正好,也听着小孩说道说道,手上虚虚地架着笔,半个头靠在椅背上,安静地听着黏黏糯糯的嗓音。
徐云嘴快,一时间,屋子里都是软软的声音安安静静地响着,另一个干净的声音时不时地应和两声,和乐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