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想起了些什么,低头跟孩子证明似的找补道:“这位没我说得好。”
桑中虽有李家这种大户,但地儿还是小,没有说书先生这么一门活儿,平日里徐云要想知道些光怪陆离的故事,就只能看看书,或者听听大人们给他念的床头小故事,再不然就只能是呆着秋先生那些胡说八道了。
秋先生一般情况下不学无术,可毕竟拿着银钱,还算有点职业道德,该说的会说,这些偏门旁道他也是门门精通,故事说得好。
只是总听一个人说道说道会有点单调,徐云还是头一回看到专门说故事的说书先生,眼睛都亮起来了,累也不觉着累了,无聊倒也不是很无聊了,跟着从柜子下摸出了一个小马扎,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张望,找了个靠近的旁地蹲着听。
秋叶瞥了秋不正一眼,这人懒懒地伸长了腿,并不理会,便往他怀里塞了个水囊就跟着上去。
周围的酒客见她是随着孩子过来的,都点点头,死命再往长凳子里头挤了挤,俩人挤成一个人,也不嫌热,硬是凑出个位置来给姑娘。
大抵天下人都一个德行,愿意给漂亮的姑娘让座。
说书先生正说到高潮处,“刷拉”地一开一合扇子,慷慨澎湃道:“……要说那上蛮的士兵个个都有两人高,眼瞪如铜铃,血口开张面,手提着磨盘大的锤子站成一排,就有如一座座小山。就说是偏旁枝末,也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他们齐整地开成一排站在雁去城门下,眼里的微光张望着,盼着什么,血气和杀气阵阵散开。而雁去城门上寂静无声,压根儿不见人。别说巡逻的士兵,连点个灯火的人都没有。”
底下的人给他搭个声儿,捧场:“这是怎么回事呀?”
说书先生知会,立刻应声:“都是蹊跷!为首的上蛮头从怀中掏出一个哨子,吹了几声。哨笛子是上蛮特制的,哨音低沉,在安静的夜空中传得很远,压过了一排排喷气的人。听到蛮人在城下低低地吹了几声哨子,城墙上才露出一个脑袋来……”
底下的人恍然大悟道:“刘庄!”
说书先生点点头,拂着长须闭眼:“正是顾北侯的副将,刘庄!刘庄贼眉鼠眼,一双眸子里全透着奸诈,他一直低声下气地装着忠厚老实,竟叫老将军看花了眼!他点着头和上蛮人一对眼,就指挥着人将城门索拉起,‘哄’的一声,他把雁去的城门给打开了!雁去重关岌岌可危!谢老将军一时仁厚,竟是养出了条老狼!”
听客们哗然。
说书先生:“一群上蛮人悄无声息地潜入城中,只待一入城就大开杀戒,孩童和妇人都不肯放过。他们以人的哭喊为乐,越是恐惧越是让他们得意!上蛮人所过处皆是血流漂杵,残肢断臂无数,火光、硝烟、幼童和妇女们男人们的喊叫声装满了雁去城。上蛮人愚知,但也晓得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的道理,黑压压的大军二话不说就直奔着谢府而去。他们要先破了这威严的谢府!若谢府这北疆的保护神没了,世上再无阻拦,此后北疆就是上蛮的天下!”
说书先生吊人胃口,说到紧要关头,突然摇头晃脑起来,吧咂着嘴就是不肯说,把底下的观客们的胃口吊得十足,才肯接着悠然道:“……为首的上蛮将军是那苏摩罕达,他站在谢府的门前,双手举着石锤倾尽全力往下砸,眼看着谢府就要被攻破!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柄臂宽的雀尾长刀从谢府门中穿出,刀身穿破府门,又捅破了苏摩罕达的肚子,一拔刀,人便开膛破肚地流血了满地。苏摩罕达倒下前只见到谢府的大门缓缓打开,里面露出一张青眼獠牙的威武面来,正是玄骑将军谢白!!”
底下的听客沸腾了,一片叫好的声音。
一群人都在起哄,起得先生十分满意,觉得自己把这拿手戏说好了:“有说苏摩罕达自前世起就是谢将军的手下败将!我看这是分毫不假,一群上蛮兵全被这威武面全都吓住了,谢将军跟前,他们连动都不敢动!”
说到这,老先生停了一段儿,抬手喝了一口茶,徐云听得入迷,抓紧时间抽空回头问了一句:“秋姊,这是在讲什么?”
秋叶听着那乱七八糟的故事,自己也一头雾水,她想了一下,相当难以置信似的,突然瞪大了眼睛,挣扎着把最大的可能告诉了徐云:“可能是守和二十四年雁去城破的事……这个版本太扯了,我都没听出来……从头到尾都没几句真话。谢府好歹也是个将军府呢?门板脆得跟薄饼似的,还隔门穿刀……再说照这个发展谢将军不是得跟他老爹一块儿埋下去了,就是雁去城压根儿破不了。”
她低头喃喃道:“而且谢白那会儿......”
见小孩还是一脸茫然的样子,秋叶补了一句:“鬼面将军你知道吧?”
徐云这才露出了一脸恍然大悟。鬼面将军他是懂的,打小就听着街头的老人说起鬼面将军的故事。
这鬼面将军听着可怕,是现今的活人。
他是镇守北疆的将军,虎狼军的统领。
据说他力大无穷,举手可分千斤鼎,饮生人血、啖死人肉,永远带着一副不下脸来的青面獠牙的面具。因为他从不摘下他的面具,又有人说那不是面具,而是长在他脸上的第二张脸。
因为若是跟他对上眼,不管是谁都活不出七天,而且大都死相凄惨,开膛破肚。
鬼面将军统领着虎狼之军,过境如入无人,出征的战场从未有过一败,大华人明面上不说,但都奉他为战神,华朝不熄的信仰。
虎狼军是大华的脊梁柱,在战场上均着黑甲,所过之处黑压压的一片,群狼窥伺,如虎深渊。
总而言之,这位鬼面将军在民间的作用类似于守家镇宅或是教训小孩子。
倒是徐云家里是从不提起这位“镇宅神”,徐老爷好像是不大喜欢这个名头。
旁边酒客听到了二人的对话,笑道:“‘鬼面将军’是诨号,不好听的。两位可要注意,小小声唠叨一句也就成了,谢将军的附庸多,傻子也多,可别引起什么吵吵来。”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搞笑的事儿,又接着笑,“说书的讲故事,自然是要神叨一些,也都体谅。全讲了实事,还不如读史书,那有什么威风?前些世道难成这样,总得许些人有个寄托,做个好梦吧?”
又说:“不过谢将军确是不世的将才,若不是他这些年带着虎狼军镇守着北疆,我们也寻不来这几年的清净。这样的人物,说得传奇一些也情有可原。”
一桌的另一个酒客也凑过来个头:“实在是,谁不知道这是神化呢?听着玩儿而已。雁去城破那年有多少北疆将领陨落?顾北候谢信、平車将军穆连云、虎威将军秋平、南开将军李裘狄,一个接着一个的,都以为老天不留活路呐……只剩了谢将军独挑这根大梁。北疆一乱,南边也跟着落井下石,大家伙都苦着、担惊受怕的。好容易太平了,当然怎么玄乎怎么来,毕竟谁还愿意再回忆噩梦?”
有人又说:“前年我上京时正赶上玄骑将军上京述职,竟是陛下亲自来接,举城开道,你说说历朝历代还有哪位朝臣得过这样的荣宠?”
“那是当然的,谢将军在,便可保大华无忧。可以说是谢将军顶起了半个大华,便是陛下也得给将军几分颜面吧?”
周围的酒客就在你一言我一语中交谈起来,微醺间言辞多有放肆,不过在这小小酒肆,也没人计较什么,多可以敞怀畅谈。
徐云听不太懂他们说的这些,只想好好听故事,没太理会。
他回过头来,却看见秋姊手举着茶杯在半空中愣住了,好像在想些什么。他想出声提醒,却见秋叶已经回过来神。
她按下了一碗未喝的茶,冲着徐云笑笑,又一同听起了故事,没再说些别的。
只是不知为什么,徐云总觉得秋姊有些说不出的难过,连那笑容都很勉强了似的。
说书的故事老套,都是些大厦将倾力挽狂澜的路子,在故事里,玄骑将军好似神人一般,守雁去,伐北疆,无往不利。
雁去没能破成,那些死在雁去一役的老将军们倒是给他在唾沫星子里糊里糊涂的人间蒸发了。
仿若天下只有谢将军。
说书先生正说到:“……立此大功,皇帝陛下亲封玄骑为司掌天下兵马的八方之帅,持虎狼兵符,号八方之军,拜平阳侯,盖世无双。四海之内,再无此一人。”
徐云听完了整个故事,忍不住叹到:“好厉害啊。”
秋叶戳了戳他的脑袋:“有什么好厉害的,都是假的。”
秋叶又说:“说书的讲故事,一个月收雁去,三个月压北疆,五个月打遍天下无敌手,给这么个一年,放眼之内外都全是大华的天下,那谢将军真这么厉害,哪里还用跟个棒槌似的天天跟北疆蹲着?”
说罢她回头看了下秋不正,秋不正藏在柜台后边,只露出了半个脑袋。他一只手垫在脑后头,枕在柜台边上,早趁着酒意就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