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飞机,我似乎不费劲地找到这座小得不能再小的飞机场航站楼的出口,我的行李只有一片背包和我的画具箱,其余的行李都放在上海。我并不知道丧葬要进行几日,但我并没有在老家多逗留的心思,我想我这么一个多余的人,过来走个过场,就可以回去了。
父亲的车还没来,他说他的车子县城那头的高速上堵住了,要晚一个小时过来,要我等等。
我无所事事,在航站楼唯一一家的米粉店里点了碗酸辣粉,权当是今天的午饭。
这座陌生城市的机场空荡荡的,即使是周末,旅客也不多,三三两两坐着新置的候机钢椅上低头看手机的人就最后也乏了,不是起身外出抽烟就是直接躺在长椅上打盹儿。一楼的礼品店门可罗雀,本地导购就倚在各家的门店前,隔空聊天,嗓门颇大,带着浓重的南蛮口音。
这里充斥着旧时乡音,而离开南方北上的我,在一年之后重返,已经无法在曾经熟悉的南蛮口音中找到落叶归根的认同感。我已经没有口音了,仅仅只是在北方待了一年,我说话时已经带上了儿音,变得字正腔圆。
我无法深究这是何时发生的变化,它的循序渐进是没有痕迹的,直到某一天我再接到母亲的电话,我发现了她话语带着南蛮地区的古怪的音调,可以前我为什么没发现呢,因为我和她一样都是土生土长的南蛮人,我操着与她一样的口音生活,我不会觉得奇怪。
我远去北方,在潜移默化中,我的乡音已经在与周遭环境的融合中被磨去了。可我也知道很多同乡在北方生活许多年,他们的口音还是有的,标示了他们的出身,好像这就是他们的根。而我,我像是已经把我的根给抛弃了,特别是当时隔多年后再一次听见父亲的声音,我发现他的口音比母亲还要浓重,浓重到让我诧异,我会忍不住去想他是我父亲吗?还是什么别的陌生人?
在我印象中,父亲在外的时候说的都是白话,我讨厌他与我对话的时候说着白话,那感觉如同鸡同鸭讲,我和他说话都是回的普通话。因为母亲是语文老师,在家里尽量避免使用方言,所以即使我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我也是个冒牌货,白话只会听,讲却讲不出来。如今时隔多年,当父亲操着一口正宗南蛮音的普通话与我产生对话,而我在下意识里开始对于他的口音在心口评头论足的时候,我彻彻底底地意识到我已经把我自己的根弄丢了。这种意识在与母亲的通话里,还并没有彰显出来,直到父亲打电话给我。
就此,南方的土地,彻彻底底沦为我曾经待过的地方,仅此而已。我无法为它贴上家乡的标签。我把自己的根□□了,但也没有想再把它植栽在什么别的地方,会是北方吗?我觉得并不是。
或许,我从来就没有根,我只是浮萍罢了。
在机场的小食店呆坐许久,与我一般岁数的服务生走过来把我的餐具一并收走,并用抹布在桌上擦得响亮,似乎暗示我是时候可以离开了。我并没有照顾他的心思,而是低头继续玩着手机,直到不久之后,有个男人在身后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走吧。
他说。
从我十一岁入院后半期到现在,我已经八年没有见过他了。即使他面相上也老了,发际线变高了不少,额间生了暗色的斑纹,抬起额头的时候,皱纹把这些老人斑挤得更加深沉,但他看起来比现在母亲年轻,面色红润,气色也健康,变得稀少的头发新染了黑,把白发都遮住了。他们是同岁的,看来这些年他过得应该是风顺的。
他见我时候笑得有些尴尬和无措,只是站在我背后,我不知道和他说些什么,只是起身拿起包,要和他一同离开。他伸手把我的双肩包要去,单肩挎着。我没有制止他的动作。
怎么带这么少的东西?
他掂了掂松垮的书包,回头问我,我走在他后面,发现他的黑衬衫的腰部绑着一条黑布,
我并没有回答他,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
你怎么认出我的?
妈妈发了你的照片给我。
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叫母亲“妈妈”,就如同习惯脱口而出的名字,但母亲在离异之初就已经改了,对我说他是“你爸”。我突然觉得有些微妙的讽刺,讽刺他们之间藕断丝连的联系。父亲换了车,溅满泥斑的进口路虎越野在这座小机场的停车场内显得异常突兀,我选择坐后座,他打开车门把后座上乱七八糟的工具,衣服,丧葬用的炮竹,竹篓里的纸钱都收拾了,放进后备箱,我坐进去的时候,车座底下都是一块块泥巴与水的混合物在晾干后留下来的灰黄色,我的左侧是一只儿童用安全椅,一只发黄的奶瓶倒在椅面上,大概几天前奶水有溢撒出来,车里混着一股淡淡的泥土与奶酸味。座位上有些膈应,用手摸上去,发现手掌沾着许多手指饼的粉渣。
父亲这一辈子,他身上农村的烙印是不会淡去的,反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更加明显,好像他对自身身份的认同到达了终点,也固定了,因为这就是他的根。听说他在老家也开了酿酒厂,一年前,他的现任妻子又给他生了男孩,他的脸上依旧有辛劳的痕迹,但都是意气风发的神色,这些年他的确比母亲过得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