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有三个胃,也不过一个老头再加两个小孩子,老江准备的菜并没有吃完。贺正西情绪不高,没胃口,筷子只在自己面前的碗里拨。餐桌上,林彦数次要开口,最终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不懂为什么贺正西突然不开心了,担心说错话。
回去的路上,林彦手里端着老江塞给他的一锅药粥,边走边琢磨怎么开口,最后索性拿胳膊肘直接碰了碰贺正西,问道:“你是不是心情不好?”非常直白的一个问句,林彦说出去后竟然有一点点紧张。
贺正西停下脚步,小手揽过林彦的腰,脑袋拱到他的背上,闷声闷气地喊了句:“哥哥……”
尾音绵长,黏黏糊糊,仿佛是在讨要糖果吃。
这样难得一见的柔软模样,倒是把林彦吓了一跳,隔着T恤,后背上传来贺正西开口说话时留下的小片湿热触感。他突然想伸出手试着背一背贺正西,不过手里还端着锅,只好弯了几下身子。
“干嘛呢这是,猜你中午绝对没吃饱。”
贺正西摇摇头不作声,张嘴用牙齿去啃林彦的衣服。
林彦小声叹气:“弄上口水要帮我洗干净的啊……”
贺正西唔了一声,不松手。
两人一前一后地回到家,等收拾好砂锅再走进院子里时,林彦才注意到晾衣杆上的衣服,他朝贺正西鼓鼓掌:“厉害厉害,都能自己洗衣服了,不愧是我临水街一霸的弟弟。”
贺正西咬着嘴唇笑了笑,脚后跟在地上画圈,他嘟囔道:“不能老让你一个人干,太累了。”
“哈?”林彦凑到他跟前摆摆手:“我不累,我早习惯了。”
贺正西拧眉坚定道:“不好。”
林彦乐了,他抓抓自己的后脑勺,无奈地说:
“行吧,反正现在是暑假,以后开学了可以留给我。大件的我帮你,小件的,袜子内裤之类,可以自己来。贴身衣服不能跟鞋袜搁一个盆里,懂吧?”
“懂了!”
“嘿,你能懂个啥。”林彦说着话,一件件认真检查过去,满意地点头,随即又突然转身,两拳一砸,“啊”了一声。
“昨晚上这衣服是不是没收?!”
贺正西茫然:“嗯,对啊,没干透嘛。”
林彦痛苦地抱住脑袋:“小孩子的衣服,要是被星星的光照过,特别不吉利,会闹脾气的。”
贺正西没想到林彦会有这样的反应,于是严肃道:“哥哥,电视上说,封建迷信是糟粕。”
林彦抬手按了把他的脑袋,说:“糟粕?你知道这俩字怎么写不,我都没整明白呢,还糟粕。我看你今天情绪就不对,绝对是昨晚上没收衣服搞的。”
“我这还没穿上这身衣服呢,您这信仰太随意了吧。”贺正西转过身去放低声音,抱怨了一句。
“你说什么呢?”林彦皱皱眉,“不知道我这边听不见?”
“知道知道,我没说啥呀,我说以后不在晚上晾衣服了。”
“哦。”林彦找来小水桶,开始照料自己的菜园子。
两兄弟一时间没什么话题可聊了,林彦暂时不敢让贺正西涉足这片园子,他直觉弟弟其实破坏力惊人,只是目前都藏着掖着,没有施展。能在高速上玩儿跳车的小孩子,会是吃素的么。
不爱吃素的贺正西退坐到门口的台阶上,盯着林彦瘦小忙碌的身影发呆,几分钟后,他揪着水泥缝里长出来的一棵斑地锦,开口道:“其实吧,我情绪也没啥不对的,就是有点儿想家……”
“想家?”林彦愣住了,他都多少年没想过那东西了,对于自己来说,旧祠堂才是家。
“你家里人是不是对你特别好啊?”林彦给青菜浇完水,走到贺正西身旁蹲了下来,看着手边的花盆发愣。他额前挂了几滴汗,映着阳光,亮亮的。
“我都记不得了,但是应该挺好吧。”贺正西屁股往旁边挪了挪,给林彦空出位置。
“我也想不起来家里什么样了,父母姓谁名谁,工作是什么,多大了,住哪里,都没什么印象。”林彦挨着贺正西坐下,手里捏了一只从菜叶上捉来的瓢虫。
他不喜欢回忆起任何关于父母的事情,如果在自己短短10年的人生里,选出一段特别难熬的日子,那就是自己耳朵出问题后的那几个月。
“这孩子耳朵没得救了。”
“不能再治下去了,咱们为他欠了多少债!”
……
林彦一开始没觉得父母多无情,当时他才五岁,根本感受不到这些东西,唯一只是担心家里人没有地方住。因为在尚且年幼的林彦印象中,那段时间,一家四口从老家出来,到溪城讨工作,房子还没租到,他就出了事。
直到后来,他躺在病床上还睡着午觉的时候,被父母抱着放在溪城福利院的门口,那时,林彦迷迷糊糊地总算意识到,自己这是没人要了。
贺正西是被拐卖的孩子,他的父母必定会着急,跟自己的情况完全不同。
“你弟弟还小,样样都要钱,家里实在是没办法了。”
“找到工作就来接你,在这里要乖。”
他们留了这样两句话给他,此外还有一枚信封,信封里有两千块现金,和一张写着林彦姓名资料的纸。林彦当时的脑子像是懵了,又或者是吓傻了,连一声“爸爸、妈妈”都没有喊出来。他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在福利院门口坐了没多久便睡着了,直到傍晚睁眼时,他发现自己被一个身上带着香烟味道的男人抱着,那个男人就是许嘉临。
林彦至今不明白。他从没想过要治好耳朵,也不指望见天吃喝玩乐。对生活质量的要求,他自认为比大多数小孩子都要低,吃饱穿暖,可以上学,就足够了。就因为一个说不通的理由,把自己跟袋垃圾一样丢在别人门口,这到底算什么?又是为了什么?他们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事情已经过去了接近五年时间,期间林彦想了又想,到现在已经没了脾气,他只觉得那两个人愚蠢而可笑。
这段经历让他对很多事情都懒得再去生气,那只会让自己难受。把该做的事情安安分分做好,就不怕有人来找麻烦;过马路时必须遵守交通规则,出了事才能拿到全额赔偿。这是林彦在刚刚十岁的年龄,遵守的处事原则。
许嘉临对孩子秉持放养政策,这正是林彦最想要的状态。他认为自己虽然还小,但是能尽量打理好方寸之间的小日子。他没有太大的需求,他只想躲在这个小院子里过好自己的生活。
不过,贺正西说想家,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哪个小孩子会不想家呢?旧祠堂又破又穷,墙壁上的挂画还是90年代的月历,根本不像是给孩子住的地方。贺正西在这里,温饱跟上学是没问题的,可要说享受,林彦还真是没法保证,许嘉临就更不用说了,走到哪看到哪,活得太随意。
林彦第一次知道“得过且过”这个典故时,他眼前立刻就出现了一个完整立体的形象,那就是许嘉临,连释义都不用看。
这小孩反正早晚得走,要么被收养,要么回老家,反正,是不会在旧祠堂呆一辈子的。林彦吹走了指甲盖上的瓢虫,起身挪到附近的一片阴凉里。贺正西有样学样,也朝林彦身边挤。
“你干嘛啊,热死了。”林彦捏了跟狗尾巴草,两只手上下翻飞。
“对啊,热死了。”贺正西把脑袋凑到林彦手前,“哥,你这编的什么?”
“一会你就知道了。”林彦低头认真编着,他的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虽然刚才给青菜捉虫浇水了,但指缝里一点脏东西都没有。贺正西看了一阵子,决定端盆水先把自己的手给洗干净。等他重新甩着湿漉漉的手跑回来时,林彦已经完成了狗尾巴草的编织作品。
“这是编了个啥?”
“……你!这是松鼠。认识吗!难道不像?”
“像像像,昨天刚在电视里见过,我这不是一时间没想起来嘛,嘿嘿。”贺正西挠挠头,憨厚中略带些心虚地笑着。
林彦把“松鼠”往贺正西口袋里一塞,打了一个悠长舒爽的呵欠,转身朝自己屋里走。
“困了,你今天在哪睡啊。”
“跟你一起,我不喜欢自己睡觉。”
“随便你。”
贺正西收好狗尾巴草,跟在林彦屁股后头亦步亦趋地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