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见他这个样子,火气更盛,捞起手边的马扎就要砸,站他身后的许嘉临急忙上手拦。陆驰视死如归一样抬着脸,他不能跟陆明动手,真干起来,也只能是手下败将。陆明是练过的人,许嘉临就算比他年轻又混过社会,有没有真功夫且另说,平日里认怂惯了,哪能真去拦一个警察。
眼看着陆驰又要再挨一回揍,林彦也紧张了起来。他感觉陆明对陆驰有些误会,自己得做点什么,不然陆家哥哥要是被打死怎么办?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做?可是他连想的工夫都来不及了!
勇敢的林小彦,直接挣脱开陆驰的怀抱,大义凛然地闭着眼,挡在了他面前。
陆明的手劲大,带起的风把林彦额前的小碎发吹起一个微微的弧度,不过总算在落下去之前停了下来。几秒后,林彦才敢睁开一边的眼睛。他见陆明已经不再打算揍人了,便转过身去,摆出一副十分成熟的小大人模样,拍拍陆驰的脸颊。
“陆哥哥,别怕,陆叔叔不会再揍你啦。”
陆驰看着眼前这小孩漆黑明亮、格外纯真的眼睛,心情十分复杂。
小孩儿你拍脸倒是换一边……刚才陆老大才糊了哥哥一巴掌,你又来这么一下,哥哥真的疼!陆驰努力挤出一个笑颜,使劲揉搓了一阵林彦软嫩的脸,竖起大拇指道:
“那是,林老大可牛掰了,简直就是打击/黑/恶/势力的扛把子!”
林彦认真寻思,什么叫黑/恶/势/力,扛把子又是什么东西?虽然不懂,但是感觉自己应该是受到了表扬,林小彦同学一下子就膨胀了。于是他抬起手,开心地照着同一位置,又拍了一把陆驰的脸。
自那天之后,陆驰就没再见过林彦了,5年多时间过去,他已经从公安大学毕业,重新回到溪城,做起了跟老爸相同的工作。想不到上岗没几天,就被抽调去参加扫黄行动,这第一摊案子,碰上的就全是当年的熟人,陆驰觉得跟在演电视剧一样。
铭星夜/总/会的事情,其实并不算什么大案子,可也几乎要把他们支队闹翻天。毕竟,谁能想得到自己的家属会在半夜去找少爷、小姐喝酒玩乐。前后7、8天时间里,治安支队的办公室、会议室,都被征用成为了居委会家庭关系调节场所。陆驰一开始还认为被发配来扫黄有点儿委屈,现在却有了深刻的体会。能调节好家庭关系的警察,那才是真牛人。
他这观点一出,队里的几个哥们纷纷点头表示同意。他们这段时间聊天的主题内容就是铭星夜/总/会,连带着也会聊起报警的林彦。
“那小孩子,聪明啊,说话思路也清晰,一开始还以为他要耍我们。”
“没错,太镇定了,简直不像10岁孩子该有的智商。”
陆驰听完就在心里笑,他想不到林彦真要变成“林老大”了,打电话报警抓自己的爹,确实是非同一般。不过仔细想想,林彦5岁时都能直面陆明那种只喜欢动手打人的蛮夫,如今报个警又算什么。陆驰越想越觉得这小孩有意思,最后大腿一拍,决定趁不忙时去临水街瞧瞧,跟林彦见个面。
许嘉临是在被带进局子后隔天一早回来的,他心情复杂,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林彦,一直站在大门口徘徊,没有进去。结果转了小半个钟头,被刚巧出来的冯博文跟宋睿碰上了。三个人大眼瞪小眼,愣了。
“你们俩小孩,在我家做什么?”许嘉临抽出一根烟点燃,眯着眼睛问他们。
冯博文抬眼一瞧,笑着说:“你就是林小彦跟残暴小弟那个不着调的没出息养父吧?”
宋睿在旁想捂住冯博文的嘴,可人说得也没错,于是放下手来抓着门框憋笑。他们昨夜把俩小孩送回家时,时间已经过了10点钟,宋睿刚刚跟家里吵过架,不爱再折腾,两人顺势在旧祠堂住了一晚。早上,林彦想留他们在家里吃早饭,冯博文感觉这样不太好,就趁着林彦洗脸的工夫跑了,结果一出门,就碰到这位传说中的许嘉临。
被一个少年当面说没出息,许嘉临尴尬极了,他干咳两声,径直越过两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宋睿这才爆笑出声:“小冯子你帅啊!这口气出得还算爽,我猜林彦肯定不好意思批评他那个爹,天天不着家实在过分了点儿。”
冯博文看了宋睿一眼:“那是,不像某些人,教训起自己的爹跟教训孙子似的。”
宋睿的脸突然拉了下来,他竖起衣领,把下巴埋进去,哼了一声独自朝巷子口走去,冯博文耸耸肩膀,无奈地小跑着跟上。
“别生气,你就是这毛病,谁惹你不高兴,立马就闹脾气,没人能受得了。”
“再废话,现在立刻滚回家!”
“行行行,你别老对着宋叔闹,你朝我闹,哥不嫌弃。”
“我看你是欠揍!”
等俩人说着话走远了,许嘉临才隔着院墙松了口气,放下心里悬着的半块石头,他嘟嘟囔囔道:“现在的小年轻都这么吓人,也不知道家长怎么教的……”
“好像你教过似的。”林彦稚嫩的声音突然从他背后响起来,许嘉临冷不防一惊重新又靠到墙上:“吓死老年人了,以后不能这么玩。”
林彦漆黑的眸子今天格外幽深沉静,有一些不符合年龄的东西缓慢流转着,他盯着许嘉临看了很久,之后一语不发地朝自己屋里走去。
许嘉临讨好地跟在林彦身后:“以后许叔不带你们去那种地方了,昨天情况实在特殊。”
“哦。”林彦的声音越过他单薄的后背,在空气里打着转儿地落在许嘉临耳朵里,又轻又淡。
许嘉临想了想,又开口道:“米条……就那个不男不女的,他是不是伤着你了,叔叔给你看看。”
林彦走回自己屋里,贺正西不在,他把被子往头上一蒙,小声说:“不用,我没受伤,你别问了。”
“听话,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许嘉临抬手想掀被子,刚捏起一个角,就被林彦给躲开了。
许嘉临笑嘻嘻道:“害羞呐,都是爷们儿,臊什么?”
“没受伤!我说不用看!”林彦坐起来,尖着嗓子喊,“我什么时候不听话了!别管我!我要睡觉!别碰我!!”他眼眶发红,泪珠在里面来回打着转,许嘉临有些手足无措,只能先把林彦拢进怀里,他完全不懂怎么哄孩子。
“许老头,我不在乎别人说你有没有出息,你也不用很有钱,可是,你以后……能不能别喝酒了,也别去找女人,我害怕。”林彦伏在许嘉临的肩头,带着哭腔闷声说道。
许嘉临轻拍着林彦的背,心里百感交集,无法给出确切的回答。这大概是小孩第一次对自己提出要求,他从没见过林彦对什么东西产生过太大的兴趣。一个文具盒,林彦从1年级用到现在。林彦不吃零食,不要玩具,对穿着只有一个要求——整洁干净。他才10岁,是一个无论怎样放肆玩耍,都不会有人去责骂的年纪。可林彦已经在这样的年纪,学会了一个人生活,甚至可以把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弟弟,教导得比同龄人懂事听话。
在许嘉临每年音讯全无的两个多月时间里,林彦是如何忍受过来的?那些打雷下雨的日子和阴暗寂静的深夜,这个10岁的小孩子带着弟弟会不会害怕?他一个人面对米条的伤害时,心里又在想些什么。
许嘉临突然发现,他对林彦的了解,实在是太少,少到几乎有些不近人情。在这一瞬间,他感到了一些难过。许嘉临把林彦带在身边,无非就是看他可怜,自己一个人又呆着无聊,想有个小孩逗闷子,他甚至从来都没有想过责任跟义务。
林彦的适应能力比普通孩子要强,许嘉临只希望他能尽快长大,运气好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可以的话,偶尔回来陪陪自己。许嘉临幻想着自己今后的养老生活,却从没考虑过林彦应该如何成长。
方才那个少年说得没错,自己确实不着调,又没出息,作为林彦的监护人,自己实在是不够格。
林彦被许嘉临抱着,彻彻底底地做了一回真小孩。他不是脆弱的人,可今天泪水总也止不住。他又气又恼,为许嘉临的事情气,为自己的眼泪恼。他拼命往回憋,憋不住,只能一个劲打嗝,哭到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许嘉临感觉林彦像是突然变弱变小了,可他又觉得,这才是林彦该有的样子。
两人互相抱着,谁也没有松开手的意思。搁往常,许嘉临肯定要调侃几句,今天他倒是不太敢了。狭窄拥挤的小卧室里,只剩下林彦轻轻的抽泣声,许嘉临看着漆黑的房梁,一时间无话可说。
很长一段时间过去后,贺正西出现在门口,他没有跟许嘉临打招呼,只是对林彦说:“哥,吃早饭了。”
“知道了。”
林彦拿纸巾擦净眼泪鼻涕,挣脱开许嘉临,从床上跳下来穿鞋。
许嘉临觉得自己跟这两个孩子之间,有种难以言说的隔阂。他们有一个封闭的小世界,而自己却仿佛是被隔离在这世界之外的路人,有一点点的不受待见,尤其是贺正西。
贺正西一早被林彦打发出去买早饭,那会儿冯博文跟宋睿还在,回来时看见许嘉临跟在林彦的身后走进他们的小卧室,一副卑躬屈膝、百般讨好的模样。
他虽然小,可人又不傻,从昨晚到现在,贺正西已经猜出来林彦被人欺负了。而且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来自于许嘉临,特别是偷偷围观过刚才许嘉临对林彦道歉的场面,贺正西现在对他简直讨厌透了。
一个包子都不想给你吃,贺正西恶狠狠地想。
林彦在贺正西的心里,向来都是勇敢、开朗的形象,少有的几次红眼眶,都是因为许嘉临。贺正西不抗拒这样的林彦,他只希望林彦的眼泪不是因为受欺负而流。等到将来哪天,自己也能做点好的事情,让哥哥能开心地哭,这才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