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晟开着车，一路风驰电掣地赶到临水街，推开大门，只见林彦一个人正缩成个球蹲在门台上。
“怎么着啊，感冒了？”赵晟走过去，摸了摸林彦的额头，“哟，挺热，来，赶紧指路距离你家最近的诊所。”
“不去，我就想睡觉。”林彦抱着胳膊，把头埋膝盖上，闷声道。
“不听话的学生，老师可不会喜欢的。”赵晟也蹲下来，坐他边上。
“这没诊所了，诊所医生的遗物还在我家呢……”林彦抬手指了指大门，门后停着老江的那辆旧自行车。
“不是吧，胆子挺大，你杀人抛尸还侵占人家财务！”赵晟兴奋道。
“赵老师您真是……我拒绝跟你交流，头疼，睡觉。”林彦又埋了埋脑袋，他暂时不想跟一个假老师说话。
赵晟拍拍衣服站起身，“行吧，要睡也得去屋里睡，别在这，溪城是不太冷，可扛不住吹上几小时凉风，缺课倒是无所谓，严重了得花多少钱？身心双重受罪，不划算。”
林彦心道也是，于是摇摇晃晃地也站起来，朝屋里走，“赵老师，您回去吧，我明天再去上课，跟您请个假。”
“吃饭了吗？”赵晟在院子里看了一圈，指着那个临时板房一样的小棚问，“你家厨房？”
林彦扶着门框点点头，“是，您要亲自动手啊？”
“这辈子都不太可能，我去外边给你买份粥吧，你们这附近有没有推荐的店？”赵晟走过去查看厨具，“老天，小单身的精致生活，干净的不像人类。”
林彦笑着咳了两声，说：“巷子头有个老李早餐，不过他家这会儿应该是关门休息时间，您别去了，我也不想吃。”
“行，你先睡着，我去看看。”赵晟掏着口袋同他道别，走到豆秧木架附近时，随手掐了个豌豆叶在手里捻着玩。
“别摧残我的蔬菜！”林彦扒窗户喊。
“小气，我到时候给你粘回去！”
“哪有这样的老师啊……”林彦嘟囔着爬上床，闭眼酝酿睡意。他其实一点都不困，他已经睡了一下午了，哪还会想睡觉，就是头昏脑涨，想吐，躺着又觉得后脑勺发沉。总之怎么着都不顺心，烦得想挠头。他从枕头下面把手机掏出来，没多久的工夫，贺正西又发了几条短信过来。
「哥，你到学校了吧。」
「反正你也看不见，诶，下次回复，得周五了。」
「就是想给你发点儿信息，没别的，心里不踏实……」
林彦看见这条，不由自主地就抬手回了一条「什么叫心里不踏实，老气横秋。」
刚发出去，他就意识到自己不能回，搞不好小孩会问为什么，正准备关机，“叮——”，那头的短信又到了。
「你怎么还拿着手机呢？学校不是有规定吗？没去学校？为什么没去学校？」
林彦想了想，开始打字。
「哦，我不小心放书包里了，我……」他这行字没打完，手机提示音又响了，这回是电话。林彦拿起水杯灌了一口，清清嗓子，刚按开通话键，贺正西的声音炮仗一样噼里啪啦地奔耳朵里跑。
“哥？在哪呢？不应该啊……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林彦笑了一声回道：“没事啊，我就是睡过头了，正准备出发呢。”
贺正西不太相信，“感觉不像是，你声音不对。哭了？感冒？”
林彦笑着说：“哭？你哥我是爱哭的人么？”
何正西担心道：“那就是感冒了？我就知道，看天气预报就说你们那要降温呢，肯定是感冒了。”
林彦捏捏鼻头，“已经快好了，吃完饭睡一觉，明天立刻就能好！”
贺正西嗯一声，又不确定地问：“真的？”
林彦坐床上直点头：“绝对的，不骗你，一个感冒，还能多少天啊。没别的事，我挂电话了啊，困。”
“哦……”贺正西有些不舍，“我今天跟表哥出去了，给你买了两件衣服，到时候寄邮政。”
“你还给我买衣服？”林彦抬高声音，“不能乱花钱知道吧，有钱给你自己买，燕城比咱这冷！不买就攒着！”
“反正也是你的号，我穿着不合适，你不要，就压箱底浪费咯。”贺正西哼哼唧唧地说。
“啧，你很了不起嘛，都能威胁老哥了，咱俩难道不已经差不多身高了？”
林彦说完，又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他下床拧开台灯，把抽屉里的相册拿出来，翻了两页，对着手机那头说：“有时间给我寄两张你的最新照片吧，跟衣服一起寄就行。”
贺正西点点头，“行，我一会让老贺给我照，明天就能印出来。”
“你不叫爸，叫什么老贺，不挨揍么，没大没小的。”林彦笑着说。
贺正西咯咯直笑，“他还挺受用呢，而且我说了，是跟着你学的。”
林彦生气道：“跟我有什么关系，破坏我的形象？不跟你掰扯了，挂电话。”
贺正西说：“好。”
这回没玩儿“你先挂”的游戏，俩人干脆利落地各自挂断电话。
“哎哟……”林彦收好手机，拢拢衣服，准备再次往床上爬，一抬头看见赵晟提个餐盒在门口站着，满口白眼明晃晃的，把他吓得一个趔趄，“妈诶，把我的感冒吓跑了。”
赵晟笑着摇头，“你这个学生，真是有意思。”
林彦笑着点头，“你这个老师，真是够奇葩。”
赵晟不以为然地关上门走进来，“小馄饨，刚煮好的，你那个李爷爷非说要过来看看，我把他劝住了。”
林彦朝他竖起大拇指：“干得漂亮，可别把人家老大爷给传染了。”
“然后你就好意思把老师给传染了，对不？”赵晟坐在床沿上，“你这小房间，看着还挺温馨。这粉嫩的色系……”
“打住打住，闭嘴吧赵老师，亲爱的班主任！”林彦走到书桌前，舀起一勺馄饨汤喝下去，感慨道：“本来不想吃饭的，嗯，老李煮得真好吃。”
“能吃得下饭就挺好。”赵晟说。
他看着暖黄色灯光下一脸餮足的少年，心里五味陈杂。林彦是个挺有趣的学生，成绩相当不错，人缘也很好。从小到大的经历并没有让他变成一个刻薄又畏缩的人，甚至乍一看起来，林彦似乎比任何人都自在如风。无论跟他抖什么包袱，他都能接下来，再还回去一个更好玩的。如果拿自己的成长环境跟林彦调换一下，能不能做到林彦这样？绝对不能，恐怕少管所都得进出好几回了。
赵晟想着林彦的事情，不自觉地一阵长吁短叹。
“赵老师，您这是发什么愁呢？”在腾空而起的热气氤氲里，林彦的眼睛格外清亮，赵晟盯着看了很久，心里的某种责任感又渐渐膨胀了。
“林彦！”
他突然站起身，走过去，握紧林彦捏着勺的手，“老师会陪你度过一切困难的！高中三年，你也别报文科了，就在咱班，一直学理！老师保你安安稳稳考上好大学，进入好专业！”
“啊？”林彦手里的勺吧嗒一声掉在赵晟那身洁净平整的外套袖子上，“您已经是很勤奋的园丁了啊，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何况全国那么多学生呢……”
赵晟泪眼盈盈地摇头，真挚道：“不够，完全不够，你是我作为班主任带的第一届学生，老师有责任有义务把你送到更广阔的天地去！”
他激动地端起馄饨，连汤带面皮灌了一口，“到时候别忘记回来看看老人家，给学校捐个太湖石什么的，记得在受赠人那地方，写赵晟两个字。”
“……您还想那个呢，等我先脱贫吧。”林彦一把抢回馄饨。
“嗨！”赵晟按上林彦的肩膀，“知识跟阅历造就成功，你现在正一步步给自己铺路呢，不着急，老师觉得你没问题。”
林彦举起手里的碗，眉眼弯弯，“借您吉言啦，老赵。”
贺正西挂断电话，坐在沙发上发呆。在他的印象中，林彦虽然又瘦又挑食，但意外地很少生病，包括感冒这种小病。因此无论任何时候，都是林彦在伺候他，他却很少有机会照顾林彦。
”怎么了？心事重重的。“贺毅走到贺正西身边坐下来，“刚才是在跟林彦打电话吧。”
贺正西有些难过地说：“我哥感冒了……他现在一个人住，我很着急。”
贺毅拍拍儿子的后背道：“只是感冒，不要担心，他很成熟，自己应该知道怎么做。”
“我懂，但我还是着急。”贺正西垂下肩膀，“他很少感冒的，我只是担心……”
“担心这次比较严重，没人陪着，对么？”贺毅道。
“嗯，要是我在就好了，还能给他做做饭，倒倒水。”贺正西的声音有些哽咽。
贺毅叹着气揽过贺正西，“你这孩子，最近怎么开始多愁善感了，这样，等你考完试，我们把他接过来，就算他不来，也把他绑过来。”
贺正西立刻拒绝道：“不行！我哥绝对不同意！他肯定不会来的……”
“那你就专心把眼前的事情做好，才能有足够的时间跟资本独立出去，到溪城找林彦一起住。”贺正西收回揽着贺正西的手，靠在沙发上严厉道。
“……我想现在就回去。”贺正西苦恼地说。
“想一想你妈妈，你爷爷、奶奶，你姥姥、姥爷，”贺毅点上烟，缓缓地吸了一口，“……还有我。我们都希望你在燕城无忧无虑地完成学业，之后的事情，你自己选择。在哪里工作，去跟谁一起住，要跟什么样的人成家立业，那些，不归我管。”
贺正西仰起脸，“那我什么时候才能把那些事都做完？时间过得太慢了，我不想等，我讨厌等。”
贺毅挥散面前的烟雾，眯起眼睛，说：“作为一个中年人，我很羡慕你能有这样的烦恼。”
“什么意思？”
“没什么。”贺毅掐断烟，“以后的事情，谁都说不清，全身心投入你当下的生活，时间自然过得飞快。”
贺正西扭头看向自己的父亲：“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