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园挺大，林彦一个人骑车转了十来分钟，路上三三两两遛弯的全是大爷大妈。想来林丛这种小孩子也不会混在这些人当中，他停住车子，靠在滑梯扶手旁休息。天色渐晚，风里掺杂着湿气，林彦仰起脸，鼻尖落下几滴雨。

“怎么又下了，连阴天啊……”他小声抱怨了句，撑开伞。他实在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天气跟季节，令人沮丧，又或者，是林彦自己比较沮丧。

在外面站了几分钟，林彦脑袋阵阵发胀。雨势渐大，身上升起凉意，他眨了眨双眼，觉得很疲惫。

自行车座被雨淋湿了，林彦不打算再骑，推去公园车棚下锁好，沿着小路，重新开始找人。他总觉得林丛应该没有走出这公园，恐怕在哪个犄角旮旯的地方躲着。林彦抬头看向远处，这人工湖周围全是发黄变枯的芦苇，有几座设计挺新的凉亭零星地落在湖边。

“小伙子？这么大的雨，找什么呐？”一位大爷顶着棋盘快步走过来。

林彦礼貌地说：“找……找一个16岁的男孩子，他离家出走。”

大爷道：“哎呦，可是不得了，这种天气往外面跑。”

林彦回：“是啊，都挺担心他。”他看了眼大爷的棋盘，问：“您知道这附近有能躲雨的地方吗？”

大爷认真思考过后，回道：“除了凉亭，就剩下对面那块儿了，我没去过，但有帮流浪汉经常在，拉胡琴唱戏，讨点零花钱。”

林彦大喜，他把伞往大爷手里一塞，说：“您拿去用吧，谢谢了！”

大爷又塞回来，笑着道：“我有棋盘，女儿给买的，防水！”

林彦尴尬地抓抓脑袋：“那好吧，我去对面找找看。”

大爷挥手：“得咧。”

林彦匆匆忙忙地又绕了个大圈，走到湖对面，果然，隔着芦苇跟竹子搭起的屏障，的确能听见几个人热热闹闹打牌聊天的声音。这是一个有围栏的方形白色建筑，大约十几平方，上面封了顶，雨雪落不进来。他收起伞，抖落水滴，顺着被枯草掩盖的小路走进去。

“诶呀！我不会打牌，你们对我好点儿！”

“不行不行，我不要当乌龟，给我看看你们的牌！不能耍诈，你们这是欺负我年纪小！”

“哎，你们先下着，我弄盒泡面吃啊。”

林丛身披破棉被，玩得脸颊通红。

这特么是离家出走？这根本就是过来体验生活的……

林彦清清嗓子，开口冲对面满面兴奋的人喊道：“大冷的天，你在这里混个什么劲？起来收拾收拾回家。”

林丛闻声抬起头，原本阳光灿烂的笑容顿时一滞，他撇嘴道：“昨天不要我，今天又来找我，我就喜欢混这里，舒坦得很，暂时不回了。”

“哟，这帅气的弟弟又是谁？一起打牌啊！”周围几个流浪汉起哄道。

“不了，各位大哥自己玩儿吧。”林彦微笑着说，他指指林丛：“那是我朋友亲戚家的孩子，闹脾气跑出来十多天了。”

“是么！怪不得昨天夜里见着的时候，这小伙子脸上那个脏，裤子都磕坏了。”其中一人道，“赶紧带回去吧，在这忒闹腾了。”

林彦冲他们鞠了一躬，拿出钱包，点了五张纸币，递给那说话的那人，“谢谢大哥们的收留，天气冷，买点儿热乎的吃。”

大哥摆摆手，留下一张，把剩下的还了回去。

林彦没推辞，收好钱，转向林丛：“你要是想在这里呆到过年，我没有意见，去捡垃圾或者给外面的餐馆洗碗，甚至在这里学习拉二胡，都随意，只要饿不死。但我希望你立刻给余琴回个电话，别再让她骚扰我。”

林丛坐在围栏里看水，头也不回道：“我手机没电啦，还进了水。”

林彦跨过一地旧衣服跟破烂床垫，走到林丛面前，把自己的手机递过去，“用我的，先给你家里报个平安。”

林丛不情不愿地拿过手机，翻开通话记录，回拨过去。

余琴接得很快：“小彦？有消息了没？”

林丛掐断手里的一撮芦苇，大声道：“小彦？我是林丛！”

余琴立刻激动起来：“丛丛？！你要急死我了！在哪儿？我跟你爸爸过去接！”

林丛看了看林彦的脸色，回道：“不用来，我自己打车回去。”

余琴厉声喊：“不行！听话！”

林丛把耳朵往外挪了几寸，说：“好吧……大学城这边的雪湖公园。”他顿了顿，补充道：“你们就在公园外面等，这里进不来车子。”

“还好还好，没有跑太远。”余琴那边的声音放松下来，“乖乖等着，十几分钟就到了。”

“嗯，那我挂了。”

“好好好，记得找地方躲雨。”

林丛不耐烦道：“知道，不傻！挂了！”

“诶！你这孩子，我跟你说……”

没等余琴说下一句，林丛已经迅速地挂了电话。

“好了？”林彦瞥了他一眼，收回手机，“跟这几位大哥说再见，然后走人。”

林丛低着头，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

大哥听见他们的对话，笑着道：“没那么多礼数，呆家里吃香的喝辣的多好。”他走过去，伸手拍了拍林丛的肩膀，“回去好好学习，别再大半夜跑街上抹眼泪啦！”

林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谢谢大哥收留我，不然现在我已经饿成人干啦……”

大哥：“别嬉皮笑脸的了，赶紧回吧，走了我们这儿还消停点儿。”

林丛：“那不能够，我有时间还会来的，等我给你们带大鸡腿。”说完背上书包，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到湖边大路上，林彦把伞撑开，放进林丛手里，说：“我自行车还在车棚那停着，你自己去外面等，别再乱跑了，我不可能再答应帮忙过来找你第二次。”

林丛捏着衣角，低头道：“我不要你的伞……”

林彦背过身，边走边烦躁地说：“回头给我手机上留个卡号，你那钱，我找时间去存。现在，你向后转，咱俩各走各的路，不准再开口多说半句。”

林丛瘪了瘪嘴，最终还是听话地转了身，安安静静沿着湖往大门口方向走远了。

林彦冒雨再次匆匆绕了大半个公园，找到车棚，准备先回家换身衣服。推着自行车快走到正门的时候，远处传来一阵高分贝的女声，他侧过身仔细辨认了一阵，听出来是余琴在说话。林彦在公园管理处的小房间后面停了下来，透过两层窗户，他能看见余琴正又惊又喜地揉搓林丛的脑袋，嘴上说着些充满爱意的责备话语。

“以后千万不要带那么多现金出去，知不知道？你可吓死妈妈了！”

“瞧你这一身，手上怎么还有泥，昨晚上在哪里睡的，有没有受欺负？”

“先回家洗个澡，然后我们出去吃火锅怎么样？”

林续成靠在车旁抽烟，他已经不年轻了，但模样还好，身上也早就没了十多年前的穷酸味道，无论怎么看，都是位颇有气势的成功人士。林彦知道林续成如今在开工厂，水果加工，有贴牌业务，也做自己的品牌，许多超市都能买到他工厂里的东西。

林彦看了一阵，心里不怎么痛快，他已经脱离真正的家庭太久，对何为父子、母子，没有准确的概念。

余琴唠唠叨叨地拉着林丛说了些话，三人就一起离开了。直到再也听不见车子的声音，林彦才按了按太阳穴准备走出公园。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哥，你的伞呢？”

林彦惊愕地转过脸：“你怎么来了？”

贺正西撑开伞，放到林彦头顶，说：“我不来，你就要淋着雨回去啦。”

“呆多久了？”林彦攥着车把手问。

贺正西笑了笑：“刚来，真的。”

林彦也弯起嘴角：“那走吧。”

贺正西见林彦心情不太好，脸色也很差，很自觉地没有多说话。为了撑伞，他走在林彦左侧，正好沉默。

俩人并排走了一阵，身旁行人渐少，路灯由暗转亮，林彦突然开口道：“太安静了。”

贺正西从发呆中回过神，自然地抬高声音：“什么？”

林彦：“我说，靠这么近，你声音小点儿，我能听见。”

“哦……”

贺正西转头看过去，伞下的林彦，身上笼罩了一层说不清的氛围。他有意无意地触碰林彦的手，发觉一片冰凉。

“别去餐厅了，直接回家吧？”他说。

林彦愣了一下，回道：“好。”

冲过热水澡，吹干头发，灌了一碗热姜汤，钻进被窝的一瞬间，林彦才长舒了一口气。

“确定不吃饭？”贺正西推开卧室门问。

林彦打着哈欠摇头，“不吃，先放着吧。”

“好。”贺正西在厨房忙了一阵，抱着书本试卷再次走进来，说：“那你睡吧，有事叫我。”

林彦缩在被子里，闷声闷气道：“你在我屋学习？”

贺正西挑眉：“当然，写几张卷子，做做预习。”

林彦眨眨眼，缓慢地呼出一口热气说：“好吧，随你。”

贺正西轻轻弯了下嘴角，拧亮台灯。

林彦侧过身子，背对着贺正西，小声地说：“现在这感觉，有点儿像小时候，还挺怀念的。那会儿你就特喜欢这样，不让人走，非得在床沿上守着，哎，别提多烦了。我那时老觉得，你才比我小三岁，怎么跟我儿子似的呢。你小时候的毛病，现在想想，真是太多了。有段时间我很困惑，总想着，你怎么还长不大，你怎么老跟个小孩儿似的，你什么时候能懂懂事儿……”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阵，眼皮越发沉重。

贺正西走到床前，给林彦掖好被角，低声道：“哥，睡吧，现在我懂事儿了，以后换我守着你，好不好。”

林彦含糊不清地说：“你长大了，现在换成你在边儿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