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彦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亲戚需要往来,每个正月,他都过得清清静静。贺正西就不同了,父母两边的家族很大,贺毅忙于医院事务,很难能脱开身,因此从初二到初七,贺正西陪方西闽几乎转遍了整个燕城,每天两到三场,无缝衔接,运动鞋鞋底的花纹几乎都要磨平了。
“今天还出去?”林彦睡眼迷蒙地喝着一碗鸡肉粥,贺正西坐在餐桌对面,正专注而细致地剥水煮蛋。
“不去了,剩下那几家不需要我亲自到场。”贺正西用修长有力的手指慢慢扯掉最后一小片壳膜,紧接着,他把两枚蛋放在一起比对几秒,挑了那枚更加白嫩光滑的,放进林彦粥里,然后龇牙咧嘴地收回了胳膊。
林彦看了他一眼,低头拿起竹筷,把蛋从中间叉开,挖出蛋黄,留下蛋白当勺,一小口一小口舀粥喝。
“吃完饭跟我去小区诊所一趟,让人给你再瞧瞧,这怎么还疼啊。”他说。
“疼是正常的。”贺正西拧了拧脖子,揉按着肩膀道:“再喷点药就好了,可惜这两天不能陪你出去跑步。”
“雾霾天,暂时不敢使劲跑了。”林彦把粥喝光,吃掉鸡蛋,站起来舒展着身体走到客厅沙发前,对着上面拱起的一团棉被,猛踹一脚,扭头朝贺正西道:“你记得带林丛把作业搞一搞,他数学成绩太惨不忍睹了,我下班回来检查。”
贺正西三两下把早餐塞嘴里,窜起来喊:“我也去,把你送到餐厅就回!”
“您先看看自己那一身伤吧!”林彦站在洗手间里刷着牙吼道。
新店选址结束,程琪被传唤过去做负责人,学校这边的餐厅,林彦升职成了主管,节后准备开始新一轮招聘。他还要在元宵节前,从老员工里挑个靠谱的人当副手,实在头疼得很。
他属于挺能揽事情做的那种性格,对自己并没有很清晰的工种定位,能伸手便伸手,不懂就去学,实在应付不来,才会交给更加专业的人。但照目前的情况发展下去,以后他不能再用这样的行为模式去运营餐厅。暑假后要升入大三,课程越来越复杂,计划参与的专业课实验项目也更重大,舍友在忙着备考研究生,让他原本坚定不考的心也有些动摇。
所有的事情加起来,势必得缩减在餐厅的精力。因此程琪一走,他很是有些力不从心。
学校周边招兼职很容易,但招长期店员很难,即便他们这家店铺收益跟名气都不错,但愿意以餐饮作为事业的人依然很少。有人觉得掉份儿,也有人感觉不够稳妥,当然还有一部分是为了学经验,混够三、五年,回老家自己创业。
每个人一旦开始独立生活,自私一点是很正常的,这是对人生负责的表现。只是从林彦的角度来考虑,他还得为手下这群人的未来做打算。
林彦靠着椅背叹气,手里是一沓这段时间里所有面试人员的资料。他一张张翻过去,眉头越拧越紧,最后索性把那堆纸往桌上一甩,扶着额头说:“画浓妆涂指甲油也就罢了,这怎么还有在自我介绍里表白的。”
领班陈松抽出那几份实在算不上正常的简历,对林彦道:“这些附近大学的小姑娘,明确表示只是想来围观你的,说不要钱也愿意在餐厅工作。”
林彦:“脑子有泡吧,围观我能有钱赚么?还是算了,来这儿顾客把她们当祖宗啊?搞不好是在组团闹着玩,涮我?””
陈松耸耸肩膀说:“你对自己的魅力真是毫无察觉。”
林彦摇头道:“是她们对自己的魅力毫无察觉,大好青春,浪费在更光鲜亮丽的事情上才对,我给不了她们想要的东西。”
陈松不置可否,说:“过年回家,表姑的女儿还找我打听你。”
林彦疑惑:“打听我?这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对啊,一开始我也这么想。”陈松打开笔电,捣腾一阵,把屏幕转过去,向林彦展示道:“根据她的指示,我在一位热心网友的社交账号上,找到了这个。”
林彦看向屏幕,上面有几张照片。他跟贺正西晨跑时的比树杈合影,在餐厅工作时同食客聊天的单人照,还有张学校自习室的偷拍。
“质量跟审美倒是都还行。”他捏着自己的下巴道,“还原了我本人十分之一的帅气。”
陈松合上笔记本,笑了笑。
林彦歪头:“你笑什么?”
陈松:“你也可以去注册一个账号,每天发发照片,搞不好真能红。”
林彦摆手:“别,玩不来,咱餐厅有那东西就够了。” 他挽起袖口,挑出几份简历交到陈松手上,“帮忙联系下这些人过来面试,辛苦了。”
陈松听完又笑了。
林彦:“?”
陈松收回笑容道:“‘帮忙’、‘辛苦了’,一个短句里两个谦词,作为这里的主管,你真是太客气了。”
“客气?”林彦愣了几秒,随后豁然道:“好吧,我明白了。”他走出去几步,又回头嘱咐道:“记得一定电话通知他们,不要只用短信或邮件。”
陈松冲他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这才对。”
林彦太年轻,面相和善,相处起来没有压力,但作为管理者,这样的特质很容易让人不把他当回事儿。一年多前的这会儿,他刚19岁,被老板娘强行按头弄来做副主管,当时招进来的店员里,确实没几个服气的。
陈松,曾经也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入职前,陈松是一家星级酒店的大堂领班,因为跟空降的经理闹了矛盾,一气之下直接甩了封辞职信给领导,之后就收拾行李搬出了酒店安排的宿舍。他找了家短租,无所事事地休息了两个月,到第三个月的时候,陈松有点坐不住了,开始四处投简历。结果两周过去,竟然一个面试电话都没有接到。很快,28岁的陈松意识到,自己大概是上了同类酒店HR的黑名单。
在燕城这样的地方,一个存款紧张,并且3个月没收入的外地人,想要妥帖地生活下去,实在是太难了。
那天,他抱着电脑,窝在短租房里1米多宽的小床上逛论坛找兼职。无意间鼠标戳进了相邻板块的一则宣传帖,看完之后,陈松感觉那堆文字写得虽然中规中矩,无甚亮点,但配图里的店铺看起来很不错,他是做这行的,有一些经验,能看得出来好坏。图片加载完毕后,帖子最下面跟了张招聘海报,陈松当即就有些心动了。他在大酒店做过领班,一般的小店入不了眼,大地方又没人肯收。陈松打开邮箱,按照招聘海报上的要求,把自己的简历发了过去。几天后,他收到了面试通知。
“你的薪水预期,我们这家店恐怕暂时没有办法达到。”林彦当时对陈松如是说。
陈松盯着眼前嫩生生的半大少年,心里有些不忿,“让你们管人事的负责人跟我聊吧。”面试官是个小孩儿,他感觉自己被轻视了,语气不怎么友好。
林彦把自己的工作证递给陈松看,神色冷淡,“我是店里的副主管,人事负责人就是我,如果你希望跟主管聊,我可以把他叫下来。”
陈松笑了,问:“你多大?上大学没有?富二代开店?光有钱是不行的,得好好经营。”
林彦看了陈松一眼没说话,随后直接起身离开了。几分钟后,程琪从楼上走了下来,程琪虽然已经30岁了,但单从外貌上看,同样十分年轻,仿佛刚刚毕业的社会新人。陈松打眼一看,立马想出门走人。这样的店,最容易高开低走,最后不了了之。
“你好像把我们店里资历最久的人给得罪了。”程琪笑着说。
陈松的脸上现出几分疑惑,程琪看见后也没说什么,只是让他又详细谈了一些餐厅团队管理运营理念。面试结束后,陈松再次回到了自己那间短租屋里住着,继续漫无目的地投简历、打电话。他直觉那家餐厅的两个负责人对自己都不算待见,陈松本人也不喜欢跟太年轻的团队一起行动,这回恐怕无缘。
一周过去,陈松接到了一通电话,电话里传出的声音很耳熟——是那个小年轻副主管,问他是否有兴趣再过去聊聊。
“为什么还让我过来?”陈松第二次踏入那家店的时候,问林彦。
“我想,你应该很需要这份工作。”林彦把手里的一份资料摊开,“陈松,28岁,有7年酒店从业经验,从25岁开始,一直到三个多月前,一直在某著名酒店做领班工作。目前……待业在家,哦不对,待业在,随时到期的短租房。”林彦抬起眼睛,盯着陈松,“不过,你看起来很有天分,应该依然很热爱这个行业。”
陈松稍带窘迫地点头,但说出来的话依旧很从容:“没错,虽然家里很反对我的大学专业,他们都是教师,希望我也能做教师。但我对教书育人没有兴趣,反而在酒店的工作,让我觉得很舒服。”
“舒服到自认为有能力跟直属领导叫板,然后把对方打得鼻青脸肿,最后丢下辞职信走人?”林彦一脸纯真地笑着问。
陈松摸摸鼻头,往椅子里缩了半寸。面前这个小孩儿的笑容,明明十分和煦,但陈松却莫名有些紧张了。
这是在警告我?下马威?还是针对先前面试的报复?陈松拿不准。
“你的简历里没有写上一份工作的辞职原因。”林彦解释道,“所以我们稍微打听了几个熟人。”
陈松端起玻璃杯,喝了口水,哑声道:“没错儿,我投了很多份简历,他们都不给我面试的机会,但我并不想就此卷铺盖走人,我还想呆在这里,做自己喜欢的工作。”
林彦点了点头,捏起陈松的资料随意地看着,许久过后,突然问:“你28了,还不回老家,不结婚,你家里不着急吗?”
陈松怔了一下,这种问题从面前眉眼细致的半大少年嘴里问出来,总觉得不太对劲。他咳了一下,认真思考过后,回道:“我目前……还没有足够的资本去让自己的另一半幸福。”
“也许有了另一半,你更有劲头去奋斗也说不定呢?”林彦迅速地反问。
陈松:“你说得没错,但我志不在此,当年与我一起在燕城求学奔生活的很多人,他们现在都回了老家,去考公或者做份别的工作。但是我……我并不想这样。可能28岁说这些话显得太不成熟,活成如今的模样也有些失败,但我依然想试着去追追梦,做点既喜欢又能养活自己的事情。”
都说谈梦想不如谈薪水,但很多人说到关于憧憬的话题,眼睛里依然会不自觉地闪光,陈松也是。在结束整个谈话前,他甚至有些激动地说:“我不想认输,我承认跟那位经理干架是很冲动的行为,也感激酒店没有把我交给警察,但我依然坚持自己的意见,也希望能有机会让我去做尝试。”
林彦狡黠地笑着说:“那你可要对我,对老程,还有店里的其他人,态度好一些。”他指指自己那张白皙好看的脸蛋,打趣道:“我们都不经打的。”
陈松诧异地张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