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白术说过的话，他忽然便知道自己已经入了梦，于是索性就站在那里游目四顾，想看看能不能寻一条路从这一片漆黑的泥淖里出去。

四处都是死寂一般的黑，暗流涌动，裹着他的腿脚，缠着他的腰身，渐渐攀上了颈子来，绞住了，慢慢的勒，又不肯勒紧，让他总还能喘一口气。

莫子逸皱起眉头，不适的挣扎起来，鼻子里浅浅哼出不满的声音，落进刚刚睁开眼的安弦耳里。

安弦张开眼睛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恍惚，若不是自己浑身衣物都被冷汗浸得透湿，他几乎要以为方才那一场几乎令他了无生机的剧痛只不过是一场梦，然后便听见了莫子逸轻轻的哼喘声。

他喘了口气，缓缓从地上爬起来，却意外的发觉四肢轻灵了不少，方才的痛苦仿佛一瞬间烟消云散。

安弦定一定神，走到床边先拉过莫子逸手腕凝神号了号脉，然后松一口气，又小心的用唇碰了碰莫子逸额头，柔声说：“我在这儿呢，子逸。”

莫子逸在梦里舒了口气，蜷缩起身子重又睡得安静。

依旧还是黑暗，却不像之前那样步步紧逼，而是温顺了些，只缠着他腰身慢慢荡漾，但依然看不到出路。

莫子逸抬起手，看见黑暗像水流一样从指缝泄下去，显出他雪白修长的手掌，在这一片黑里，兀自白的晃眼，像是有一层绒绒的微光。

安弦见他重新安静下来，便匆忙出去院里，打了两桶水上来将自己冲洗干净，然后一面用帕子拧了湿漉漉的头发，一面裸着身子往回走，进了房从柜里随便翻出一套里衣穿了便上床将莫子逸拢过来搂在怀里——他家的道长显见是睡得不甚安稳，虽然没什么异响，却将手脚都睡得蜷了起来，整个人在被下卷成了一个团儿，此时落进安弦怀中才忽然舒展开来，循着他怀抱便贴了上去。

安弦将莫子逸身子顺过来，一手揽着他肩，一手勾着他腰，将他额头贴在自己颈窝，整个人都密密实实的裹在怀中，然后才听见莫子逸似乎是极轻的叹了口气，将手勾在安弦腰上不动了。

于是无数细碎藤花如繁星般从天而降，婉转飘落在他脚下，花瓣所触之处，黑暗如潮水般褪去，莫子逸眼前豁然开朗，青山秀水蜿蜒而出，正是他见过许多次的那个宁静村庄。

当年白胖如嫩藕的孩子如今已经像河边细柳一样抽条长开，眉目之间稚气犹存，却已经是个翩翩少年，他依旧赤着脚，一身粗布衣衫，来不及裁新的旧裤只堪堪盖住他小腿，却依旧掩不住他脸上的神采飞扬。

莫子逸看他用一根棍儿挑着个包袱，架在肩上一路向外走，路上遇到许多村人都笑容满面的与他招呼道：“安哥儿，这就要出去闯荡了吗？”

少年大声道：“就去了！我听人讲过，昆仑山上有神仙，我便先去看看神仙，再请他收我做徒弟！”

莫子逸暗暗摇头，神仙哪有那么好见。

可这少年此时声音是大的，眼是亮的，整个人都如春日里的一株柳，透着蓬勃旺盛的生命力，一眼看去，光彩夺目。

他一路走到那个生满桃树的山坳，忽然就拐了进去，桃花正开的盛，想来当真是春三月，虽然只有十数株桃树，却也隐隐有了一种云蒸霞蔚的气势，开得一片灿烂。

而被桃花簇在中间的藤萝却一片翠绿，看上去竟像是要被这云霞一般的桃花淹没了去。

少年并没有走近藤萝，而是站在山坳口，两手圈成喇叭样儿，大声喊道：“神仙姐姐，我要出去闯江湖了，等我变得厉害了，就回来陪着你。”

声音和笑容一样明亮。

藤萝的枝条轻轻的摇起来，然后莫子逸惊愕的看到，有一道浅淡如烟的人影慢慢在枝叶中聚拢成形，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分明，飘飘忽忽的缠在藤萝翠绿的叶子里，像是一口气便能吹散了。

这藤萝……竟然已经成了妖！

莫子逸本能般的反手去背后拔剑，却一把抓了个空——他的……剑呢？

他惊慌的回头去看，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竟然已经不见了，他依旧看得到眼前发生的一切，听得到风过桃林时候带起宛如细语的沙沙声，却唯独……看不见自己的身躯，摸不到，看不见，像是一瞬间化作天地万物，又一瞬间只剩了一双眼睛和两只耳朵。

安弦……安弦……他茫然而慌乱的低声呢喃，安弦你在哪儿？你为何……不在我梦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