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摊开了另外一只手,宋柯这才看清楚她手心里的银钿子,心中一惊,再加之她交代自己是琴姨,又知道自己从杭州停云观来,他心中一凉。
他常常想,十五年来,自己仿佛多活了一世,从前的过往像是一场噩梦,不太真切。但是那些岁月又像是个烙刑留下的烙印,刀光剑影,尖叫痛呼,鲜红的血和那日暗淡的青砖,总在深夜梦回的时候不请自来。
那个钿子,那日就插在他母亲的头上,他清楚地记得上面的雕刻,缠花,老妇人手上的一支分明与当年的,除了颜色黯淡,几乎一般无二。
宋柯还是强言道:“什么琴姨,我不认识。您认错人了。”
那老妇人拉他的手,强迫他把手摊开,把那个钿子放在他的手中。那钿子带着金属的冰凉,冷得就像是那个纠缠不散的梦魇。
“毕少爷,毕柯,毕昊培。”她轻声唤道。
宋柯低下头,双手握着拳,握着那根钿字,身体微微地颤抖着。他记起这个人了,他母亲的陪嫁嬷嬷,小时候的宋柯是由他带大的,他的确叫她一声琴姨,后来毕府出事,逃的逃,散的散,没来得及跑的都被那道满门抄斩的旨意殃及池鱼。
“毕府满门忠烈,最终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少爷不恨吗?”
宋柯闻言抬头,盯着那个老妇人,突然厉声道:“我恨过,我能如何呢?我恨我爹我娘能活过来吗?毕家满门能洗净冤屈吗?我上了小乌山,我快死了!山高皇帝远,我捡回来一条命,又有谁知道呢?”
琴姨道:“少爷,谁又不是这样呢?你看这世间,除了你我,还有谁记得毕家呢?顾家家大业大,今时不同往日了,踩着江家和毕家的垫脚石,舒坦得很,他们还会记得毕将军吗,还会记得你江昭小姨吗?”
“他们不记得罢了,只要我记得就可以了。”宋柯吸了一口气,推了一把琴姨,转身去看灶上的饭菜,“我总会有一日光复毕家,但若要我如当年顾家一般,玩弄权术,暗箭伤人,我现在就告诉你,不可能。”
“少爷,稍安勿躁。我没有那个意思。少爷有志气,卧薪尝胆,还记得灭门大仇未报,是毕家的福气,少爷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宋柯背对着琴姨,并不答话。
“少爷此去京城为何?”
宋柯低头从锅中端鱼,一边忙活一边道:“考取功名。”
“朝廷迫害毕家至此,为何还要入朝?”
“若我想要改变天下局势,想要还毕家青白,我没有别的选择”
“这可不一定。”那妇人笑道,“少爷知道君栊阁吗?”
君栊阁,宋柯知道这个名字。近来捕风捉影的野史,还有书馆中的说书先生都会讲这是个江湖组织,像是朝廷之外的另外一个朝廷,召集天下有才之士,口称要匡扶正义,必要时挺身而出,龙椅上坐的不管是谁,都能给弄下来。
他小时候曾与君栊阁有些缘分,不过都是旧事了。
但他想最近的确是听过这个名字的,但又是听谁提起呢,他想着,突然记起一个人来,玉官,月月上停云观送香火钱的那个唱小旦的,他怎么知道君栊阁,或是迎欢楼里江湖来往的多?
宋柯内心纠缠,那老妇人却还在面前等他回答。
过了半晌,宋柯问她:“你是要策反我?”
琴姨恭顺道:“君栊阁不是山贼野寇,自然不是造反。少爷不愿意也不打紧,我此行只为看看少爷近来如何。少爷毕竟是毕家的骨血,夫人待我如亲生姐妹,姐妹的孩子,我定要护他周全的。至于毕家大仇,得报最好不过,若是不能,也是造化弄人,少爷不必太过紧张。”
宋柯突然觉得眼前的老妇人实在有些厌烦,口口声声地叫着少爷,就是生怕他不记得自己姓毕,烦躁道:“不必叫我少爷了,我早就不是少爷了。”
琴姨应了一声,“那您说要怎么称呼?”
“宋柯吧。”宋柯的眼睑抖了一抖,“我已经习惯了。”他停了一下,又问琴姨,“你到底想说什么?”
琴姨道:“那日官府来人,我与夫人正好出门采买,将到府前才有人与我说出事了。我们跑了之后夫人被官兵抓回,尸骨尚不知在何处。辗转十余载,后来幸遇君栊阁中人,才得知您的消息。无论您意下如何,老身无儿无女,无家无室,今日既然找到您了,想要求一个安身之处,也算做回老本行,照顾少爷。”
说着便缓缓往下跪,宋柯看不得这种场面,连忙要扶,琴姨推开了他的手,径直跪在了地上。她从怀中又掏出了一个平安锁,要给宋柯,“这是夫人买来给少爷的,现在也算物归原主。”
那平安锁样式精巧,但也是个旧物件了,上面刻着岁岁平安,下面挂着一排小铃铛,只是那声音再也不是清脆的,摇了摇,只剩几声破碎的丁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