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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道担忧的炫目视线自前而来,来到灭绝牢房中的周芷若,立在原地良久,直到颇有眼力见的鹿杖客出房,反手掩上了门后。
她不由心中涌泪,扑在师父怀里,呜咽成泪雨滂沱的小泪人,灭绝师太一生心肠刚硬,而今既已知死别之际,却也不禁伤感,只是轻轻抚摸周芷若的头发。
其实不然,灭绝虽时常一脸愠色,总端出严师的架势,实则是所有人最心疼,最关怀周芷若的人。
“师父,听说你受了重伤,现在怎么样了?”周芷若知道自己如今关在这,想必赵敏也不知,现在沦为阶下囚,跟师父说话的时刻定也无多,她避重就轻,满脸焦切急声问道。
饶是灭绝修为甚深,可被鹤笔翁的玄冥神掌所击,其威力非同小可,再加上绝食多日,想来伤势应是颇为骇人。
不过她自不愿周芷若忧心,伴装一脸镇定,摇了摇头,轻鸿道出声:“师父没事,芷若,那晚你被抓走后,发生了什么?怎的现在又被抓到这塔内?”
灭绝的疑问如同海上浪花一层层推至而来,周芷若心中了然,随后将此前发生的事略略讲述了一遍。
灭绝听到她与张无忌去了武当山,蝴蝶谷,还有从赵敏手中救下自己,心中大怒,皱起眉头,沉吟半晌,加重语气道:“张无忌是魔教的教主,魔教妖人向来阴险恶毒,居心叵测,能有这么好心相救于你。”
“这...”周芷若一顿,缓缓解释着,“师父,这段时间芷若与张公子相处,我瞧他并非是恶人,反而多次救弟子于水火,还不计前嫌,和各派止息干戈,释愆修好,准备联手抗元。”
灭绝师太向来强调正邪不两立,于她眼中张无忌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她冷冷道:“那魔头说的话,为师半个字都不会信的,我们是它们魔教的对头,在我倚天剑下,不知杀了多少魔教的邪恶奸徒,自是恨峨嵋派入骨,岂会这么好心前来相救,定然是看上了你,故意卖好,再将你救出去,令你从此死心塌地的感激他。”
灭绝的话令周芷若猛然一震,她继续分析道:“师父,张公子真的不是这样的人,他现下肯定还在想办法救我们出去...”
她的话还未说完整,便被灭绝的喝声截断:“你定是和那个不成器的纪晓芙一般,瞧中了魔教的淫徒,倘若我功力尚在,一掌便劈死了你。”
周芷若吓得全身发抖,遂言:“师父,徒儿没有。”
灭绝半信半疑,厉声呵斥:“你不要以为师父不知道,在光明顶他偏偏留下你手中的剑,师父让你一剑杀了他,你也犹豫不决,现在又替他说了这么多好话,还说你没有对他心存爱慕之意。”
周芷若不敢欺骗恩师,她毅然摇头:“师父,徒儿真的没有。”
两次否定,眼神再如何怒气燃烧,却在触及周芷若那双润润诚恳的秀目时,竟如燎原火遇上倾盆雨,皑皑白雪遇上一缕春风,火熄草生,冰雪消融。
灭绝缓下心中的火气,仍是五分信周芷若,随后又道:“你真的没有,还是花言巧语,欺骗师父?”
见灭绝如此多疑,周芷若忽而跪下来,一字一顿挫念出口:”徒儿决不敢有违师父的教训,更不敢欺骗师父。”
灭绝见机,反倒没有叫周芷若起来,而是依势逼迫她:“芷若,只要你发个重誓,师父必定信你。”
周芷若视线里烙下好奇的目光,问道:“师父,什么重誓?”
“你跟我念。”只见灭绝挺直腰板,凛然之声浸润了不容忽听的狠心,她将所有字里行间的深意从唇边溢出,“小女子周芷若对天盟誓,日后我若对魔教教主张无忌心存爱慕,倘若和他结成夫妇,我亲生父母死在地下,尸骨不得安稳;我师父灭绝师太必成厉鬼,令我一生日夜不安,我若和他生下儿女,男子代代为奴,女子世世为娼。”
周芷若眼眸在猛然震惊之中沉重凝滞,从没想到她的师父如此狠心,更不曾想到此番誓言如此毒辣,不但诅咒死去的父母,诅咒恩师,还诅咒到没出世的儿女。
明明是天性柔和温顺的人,却屡屡在某个瞬间被逼到悬崖边,在峨眉时,大师姐看她不顺眼,三番五次找自己的麻烦,她忍了下来。
光明顶时,故友在前,她师父却命令自己一剑杀了张无忌,偏偏张无忌极度信任自己,不愿躲避,偏偏自己从小到大不敢有违师命。
而现在再次逼迫她,只因她的师父对自己的不信任,又或者是对自己心有戒备,生怕自己所言虚假。
犹豫期间,只见灭绝两眼神光闪烁,狠狠盯在自己脸上,告诉自己,这并不是让你做抉择,而是非允不可。
周芷若不由得目眩头晕,含泪依着灭绝所说,照样念了一遍。
灭绝师太听她发了这个毒誓,容色便霁,温言道:“好了,你起来罢。”
“是”周芷若泪珠滚滚而下,委委屈屈的站起身来。
见周芷若如此,不禁心疼起来,灭绝抚上她的发梢,褪去令人颤栗的阴沉,转而敛上些许和颜,温声道:“芷若,师父并非有意逼你,这全是为了你好,你年少不经事,容易行止随心,若是师父不能再照看你,而你又遭贼人所蛊惑,重蹈你纪师姐的覆辙,师父身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心,更何况师父还要你负起兴复本派的重任,自然不可有半点大意。”
言语之间,已摘下左手食指上的铁指环,正色道:“峨嵋派女弟子周芷若跪下听谕。”
周芷若一怔,当即跪下,只见灭绝师太将铁指环高举过顶,说道:“峨嵋派第三代掌门女尼灭绝,谨以本门掌门人之位,现将传位于第四代女弟子周芷若。”
周芷若被师父逼着发了那个毒誓之后,头脑中已是一片混乱,突然又听到要自己接任本派的掌门,更是茫然失措,惊得呆了。
一声,两声,三声...拂过心底的不知所措,就像脑海深处敲打着黄吕钟,无序递来的声音演变成灭绝师太唇边溢出的沉甸甸音节:“周芷若,奉接本门掌门铁指环,伸出左手。”
〔如果人生能够由自己抉择,该有多好〕
〔如果我能有她的一半勇气,敢涌出来忤逆师父一次,该有多好〕
〔如果纪师姐还在,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我会不会永远只是峨眉派的一个普通的弟子〕
如果能有如果,就好了...
左手恍恍惚惚举起来,如胶般凝在半空,似假似真,只有当铁指环深深地,准确无误地套上自己的食指时,她真切感到这般现实,这般令人泪水反倒充盈眼帘,绝然告知她。
可是明明资历尚浅,年纪尚小,她带着哽咽不流畅的声音,颤巍巍道:“师父,弟子入门未久,如何能当此重任?你老人家必能脱困,别这么说,弟子实在不能接受这铁指环。”
说到这里,周芷若欲要取下铁指环,却先一步被弯腰而来的灭绝覆手制止住,抬眸看近在咫尺的人,忽感到视野剧烈一晃,僵紧了思绪。
“师尊之命,你也敢违背么?”只见灭绝缓缓站立身子,仰起头,将峨眉掌门人的戒律申述一遍,要她烙下来,刻上去,然后永记于心。
灭绝言语之中,俨然是嘱咐后事的神态,周芷若惊惧,忙着急道:“弟子做不来,弟子不能,更何况赵敏曾答应弟子,她一定会放师父你老人家出去的,请师父收回铁指环。”
“赵敏?”灭绝闻周芷若所言,立刻冷哼一声,想起赵敏借比武打斗偷学各门各派的精妙招数,此番用心之毒,用计之恶,实在令人发指,再加上曾听她口出狂言,辱没峨眉弟子,灭绝定是半分都不会相信赵敏的。
灭绝微微一俯身,拉周芷若起来,认真与她对视,说道:“芷若,赵敏那丫头跟魔教是同路人,她起初接近你是为了师父手中的倚天剑,现在她得到倚天剑,又想装好人,巧言令色诓骗你,好让你心甘情愿堕入她的彀中,对她心存感激,然后再趁机偷学我们峨眉的剑法。”
赵敏确实骗了她许多,可眼下她竟不知为何,只觉这次定是真心实意的,周芷若柔声道:“师父,我瞧她...她不像假意。”
灭绝一听,心中不禁怒骂:“为师看你是太过单纯,被她骗了都不自知,赵敏此人十分刁猾,更何况她是蒙古人,向来视我们中原武林为眼中钉肉中刺,这次各大派被她囚禁于此,为师亲眼所见,这还不算假意。”
一时间,周芷若心湖又是一阵浪花翻腾,赵敏所作所为她也是有目共睹,怎么都找不到能够辩解的理由,最后几经辗转踌躇,矛盾思忖,才沉声一句:“师父,她之前确实做的不对,可这次,弟子真的觉得她没有骗我。”
〔赵敏,所有人都不信你,甚至连我都在说服自己不去信你,所以你可不能再欺骗我了〕
心里生硬的语气软弱下来,耳边灭绝的声音却乍如裂帛,那人道:“芷若,你实话告诉师父,你是不是觉得赵敏的所作所为是可以原谅?”
我能原谅她吗?压抑不住的反问也曾在心底咀嚼许多次,好像从来没有答案,也不知能否一笑泯过。
“师父。”这一唤已听出惶然,明明之前都是冷颜不倨傲,却在此刻一败涂地,她低头如实道,“芷若只觉得她有她的立场,所做的一切我不敢轻易做判断。”
难得见周芷若如此欲言又止,拐弯抹角,偏是避之不答,而灭绝在一度察颜观色中已然窥探出些许端倪,再加上此前鹿杖客一句〔我们郡主向来狠心,却唯独对周姑娘例外〕
她脑中猛然闪过一丝令她吃惊的念头,沉声道:“此前赵敏女扮男装,便对你比旁人多了一分关怀,现在又对你...,芷若,你们不会...”
“没有。”听到一半,连灭绝的意思都没去猜,周芷若忽然失了方寸,想都没想,直接反驳,随后平复了一下起伏的心情,只道,“是师父想多了,也师父请放心,弟子不敢忘记师父的教训,更不会做出离经叛道之事。”
〔请周姐姐放心,这三个条件,我不会让你做伤天害理的事,更不会让你做离经叛道的事〕
耳畔犹拂来往昔的呢喃细语。
世人皆说,有因必有果。
有一种爱,称之为不自知,在自己还不知道已经得到时,就已经失去握住它的资格。
有一种人,称之为不自觉,在自己还不知道已经靠近时,就已经亲手把它越推越远。
……
“也罢,赵敏这事暂且搁下。”不知过了多久,灭绝轻叹一声,干净俐落地撇开,随后又再次飘入正题,“芷若这掌门之位,你必须得接下,若你不听我言,便是欺师灭祖之人,论其罪当诛。”
甫一听,周芷若心头已经溢满了许多为难的抉择,一方面深知自己年轻识浅,若当大任,恐不克负荷有所失责,另一方面又极力劝说自己师尊之命不可不从,更不可违之。
思及至此,当下竟矛盾起来,不知该给自己做出何种决定,最后想了想,与其待之避之,不如再劝说一番,周芷若整饬好所有的思绪,道:“师父,掌门人须武功卓绝,始能自立于武林群雄之间,而不说弟子年轻尚浅,单论武功怎么也及不上众位师姐?”
只一听,灭绝师太非但没有吃惊严斥,更是淡然一片,含了丝不可闻的笑意轻声道:“芷若,我之所以传位于你,不传给你的众位师姐,不是我偏心,而是她们成就有限,到了现下的境界,已难再有多大进展,那是天资所关,非人力所能强求,可你天资聪慧,日后定是不可限量。”
最后的四字让周芷若神色茫然一片,毕竟,她从未如此想过自己,一直以来都只觉得能在峨眉安然度日,报答师恩便是自己的得偿所愿。
尔今,她的师父迎着自己又惊又呆的目光,淡淡一笑,随后将口唇附在她的耳边,把本门最大的秘密告知自己。
宝刀屠龙,武林至尊,倚天不出,谁与争锋。
她似乎有所明白此话所深藏的真正含义。
灭绝所述之事本就令她愣了许久缓不过来神,随后又听灭绝要自己与赵敏,张无忌虚与委蛇,乘机夺取倚天剑和屠龙刀,然后取出其中的兵法和武功秘籍,完成灭绝毕生最大两愿。
一是驱除鞑子,便是与赵敏为敌。
二是发扬峨眉,让峨嵋派成为武林之首。
一时之间,周芷若只觉心乱如麻,先是立下毒誓,再是要自己接任本派掌门,然后又要自己虚与委蛇去盗取屠龙刀和倚天剑。
并非强人所难,而是难上加难,根本无法实现,要她如何应下?
她神智一乱,还以为自己处在梦中,登时狠狠咬了下唇,感到有疼痛感传来,方知眼前逼迫她的人乃是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灭绝,伏跪在地面,吓得自己也跪下的人也是她最敬重的恩师,周芷若摇头哭道:“师父,您老人家快些起来,芷若担不起您这一跪。”
闻言,灭绝心中似有所感应,抬起帘眼看向周芷若,见她开始动摇,便立即抓她手腕,所有的恳求皆在那双苍色的眸子淌过,道:“芷若算是为师求你了,你便答允我的所求?”
“师父...”流过泪的眼睛,才会有勇气去应下那些知其不可而为之的请求,“芷若答应您。”
梦过奈何桥的人,会从此间缓缓醒来。
而即将经历血淋淋的淘洗,又会如何?
人如浮萍,在生死常伦间,刀光剑影中,飘摇不定。
她与她都只是茫茫天地的远行客,不知再逢时,江海可否寄余生,虹霞可否遍心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