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答应她放了灭绝,失去了自己的原则,破了例,是一次直让自己匪夷所思的决定。
尔今,宋青书的声音拂过火焰,绕热气拐了几个弯,终于如海浪般呼啸至耳边,一片片描摹着她的不知所措。
赵敏惶然一顿,思忖了片刻,不再举棋不定,冲王保保大声喊道:“哥哥,让你的人退出万安寺。”
算你识相,韦一笑脑中飘忽四字,而后轻佻嘴角:“那位仁兄,你放心好了,我们不会杀她,只要我们能安然出城,立刻放你妹子回去。”
王保保心中大怒,含愤嗔了韦一笑一眼,还未做下抉择,突然间,只见东南角上火光冲天,他大吃一惊,看到匆匆跑来的哈总管,叫道:“小王爷,王府失火!咱们快去保护王爷要紧。”
王保保一边关怀父亲安危,一边担忧赵敏的处境,当即矛盾下来,又听赵敏道:“哥哥,快让你的弓箭手停下来。”
这才放弃擒杀叛贼的念头,朝韦一笑等人凛然道:“天亮之前,如果我妹子没有安然回府,我立刻下令,诛杀武林各派。”
随后他手一挥,十八刚和弓箭手速速撤回到他身边,一同往另一片烟雾弥漫的王府疾驰而去。
另一边,塔上的灭绝师太伸臂抱了周芷若,踊身下跳,待离地面约有丈许时,灭绝见张无忌抢步上前,运起乾坤大挪移神功欲要相救于她和周芷若。
岂知灭绝师太死志已决,又绝不肯受明教半分恩惠,见张无忌手掌伸出时,拚起全身残余力气,反手一掌击出,砰的一声大响,张无忌的掌力被她这一掌转移了方向,喀喇一响,只觉胸口气血翻涌,随后径直往地面坠下。
而灭绝双臂运劲上托,背朝地面,然后对眼前近在咫尺的人说道:“芷若,记住师父的话,一定要找到倚天剑和屠龙刀,光大峨眉,更别忘了你发过的毒誓。”
这么一来,周芷若变成只是从丈许高的空中落下,丝毫无碍,灭绝师太的下堕之势却反而加强,不过转眼一瞬,灭绝师太重重摔在地下,登时脊骨断成数截。
这一刻,周芷若眼里除了不知所措的惊慌外,还有一抹令所有人都读不懂的湿意绝然反充眼眶。
周芷若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立刻扑到灭绝身上,眸中下起一场淅淅沥沥的雨,至于其它峨嵋派弟子也全都涌了过来,只听灭绝留下最后一句话:“芷若,从今日起,你便是本派掌门,师父的遗愿你一定要做到...”
虚无缥缈的空灵之声随着呜咽,顷刻间消失在茫茫天地间,而后周芷若的声音再度重归流畅:“是,师父,弟子不敢忘记,弟子一定会完成你的遗愿。”
世上最心疼她的人倏尔远去。
火光照耀得四下里白昼相似,赵敏清楚看到抬头望她的周芷若,眼神没有一丝感情起伏,充满了如置冰窟的严寒急冻,仿佛席卷了世上每一片土地,轻而易举熄灭了存燃的火焰。
〔赵敏,这次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她的眼睛会说谎,会骗人,心里却总是条件反射般,流露出所有人都听不见的心声。
无法用言语去表达,无法用图像去描述,看得见唯有接连涌起的泪光,一滴,两滴,三滴...聚合成深不见底的哀恸,再猛然落下,直溺心灵每一处无力的角落。
犹如时间的礼花,无限延伸却始终没有尽头。
……
其时天将亮前,城外的周芷若和峨嵋派众人将灭绝师太的尸身火化了,登时呜咽一片,心中各自凄然。
空闻大师清清喉咙,目光炯然说道:“人死不能复生,还望周掌门和峨嵋诸侠节哀,这一次奸人下毒,谁都吃了大亏,此仇自是非报不可。”
随后空智大师也站出来道:“中原六大派原先与明教为敌,但张教主以德报怨,反而出手相救,双方仇嫌,自是一笔勾销,今后大伙儿同心协力,驱除胡虏。”
众人一齐称是,韦一笑霍然响起一阵朗声,指了指一直注视周芷若的赵敏,道:“仇定是要报,要不便先拿这郡主开刀。”
场面顿时议论纷纷,眼见有人想出来附和韦一笑的话,岂料脚刚抬起便已落下,不知何时,周芷若走到赵敏身边,泛着怒意眼里疾驰一丝窘迫难安的担忧,她冷冷道:“赵敏与本门有杀师之仇,还请各位将她交给我们峨眉,等恩师的尸骨火化好后,请回峨眉,到时由本门几位年长的师姐亲自处置。”
“周掌门说得对。”有一人颇觉有理,便会有跟风者,随后出来附声赞同。
晨阳浅照,光影浮荡。
而暂度安危的赵敏看到一袭白衣,衣袂随微风蹁跹,衬出神清骨秀的五官,虽冷颜不愿多看自己一眼,却能从她忽高忽低,忽轻忽沉的声音里寻到一份护自己的答案。
……
之后各派携伤与张无忌等人作别,准备先各自回去,日后再徐商善策,血战四野,驱走鞑子,收复汉室山河。
“芷若,这段时间看你都没什么胃口,整个人都消瘦了许多,你可还好?”离开前一刻,张无忌看着周芷若的身影,像被晚风卷过凉意一样,显得孑然单薄,心下不由涌起许多说不出的怜爱疼惜,担忧问道。
自灭绝走后,周芷若的情绪虽没有大幅度变动,却再未展颜露笑,她恍恍惚惚摇了摇头,回答道:“无忌哥哥,我没事,你放心去联络各方抗元义军。”
张无忌心下会意,泛泛一颔首,仍是不放心,再补上一句:“芷若,你照顾好自己,我便先走了。”
话音甫落,张无忌深深望了对面的人,眸中敛尽千言万语,还是如梗于喉,思绪绕过百转千回,终是不敢再留恋,不敢再迟疑,再停顿地淡出周芷若的视线。
而一边丁敏君可谓看在眼底,怪在心里,等到夜晚的时候,在半弯残月的不甚皎白照耀下,她煽动众峨眉弟子,赫然现身,十多来人围着周芷若说道:“周师妹,你是本派最年轻的弟子,论资望,说武功,哪一桩都轮不到你来做本派掌门。”
周芷若早知丁敏君此人定会不服,不曾想竟来得这么快,可她自是不愿坏了彼此的师姐妹情意,缓缓柔声道:“丁师姐说的是,小妹是本门最年轻的弟子,不论资历,武功,才干,品德,哪一项都够不上做本派掌门,可师父命小妹当此大任,小妹原曾一再苦苦推辞,但先师厉言重责,要小妹发下毒誓,不得有负师父的嘱咐。”
话声甫落,丁敏君冷笑,指着周芷若,来势汹汹,厉声喝道:“你不要拿师父她老人家来压迫我们,那天在塔内,众师妹可都听得清清楚楚,你周芷若蒙得师父另眼相看,还不是因为你是师父的私生女。”
这种侮辱灭绝的话,周芷若一听着实被吓了一跳,立即颤声反驳道:“丁师姐,你若不服小妹接任掌门,尽可明白言讲,你如此胡言乱语,败坏师父毕生清誉,小妹先父姓周,乃是汉水中一个操舟的船夫,不会丝毫武功,先母薛氏,两人前后遭元兵所杀,小妹幸蒙张真人所救,后推荐投入峨眉,在此之前从未见过师父一面。”
见周芷若被逼得脸色愀然,赵敏很想挺身而出,止住伶牙俐齿的丁敏君,可眼下她开口,必会给周芷若添堵。
随后只听丁敏君继续冷哼一声:“就算如此,撇开你身份未明一事,我问你,本派是不是和魔教仇深似海?本派同门是不是有不少丧于魔教之手,魔教教众死于师父倚天剑下的是不是计其数?”
周芷若接连颔首,心中本就紧绷到无转圜的余地,而后又听另一个她不敢点头的问题,丁敏君道:“师父是不是被这妖女害死的?”
周芷若顺着丁敏君的手指看去,正是站在一旁的赵敏,一时间她竟不知该如何回答,陷入犹豫不决的世界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周芷若嗫嗫嚅嚅的道:“是...可她...”
因此前周芷若想暗中放了赵敏离去,不幸被丁敏君撞见,心下不由起疑,既怀疑周芷若对张无忌心存爱慕,又怀疑周芷若与赵敏私有故交。
如今时机渐熟,眼下虽没抓到张无忌的把柄,却握有赵敏在手,岂能不好好利用一番,只见丁敏君目若寒星,隐隐含笑:“既然如此,身为本派掌门,你便一剑杀了她,为师父报仇,要不你妄为峨眉掌门,愧对师父她老人家,如若师父她还在世,必定会重立掌门。”
“丁师姐你...”转眼间,一片碧森森的氤氲笼罩于天光,如愿聚集在一起后下起一场凄凄凉凉的微雨。
“周师妹,你如此心软,又怎能当一派掌门,你若不杀了赵敏这妖女,你便是欺师灭祖,犯了本派门规,身为大师姐有权替师父她老人家清理门户。”威胁加逼迫,周芷若脑中已是骇然一片,她不知自己该如何抉择,更不知自己是否下得去手。
就在她拿起长剑,往赵敏的方向踏去,耳边柔声缕缕,一声高过一声的轻唤〔周姐姐〕。
似山涧流水,铃叮玉碎,汨汨潺潺,已在不知不觉中僵住了自己的脚步。
丁敏君见她如此犹豫不决,心中当即笃定了所料之事,笑道:“周师妹,你既然下不了手,已犯了欺师灭祖的罪,我先杀了这妖女,再来清理门户。”
饶是赵敏被点了穴道,又不怎会任丁敏君的冷锋赫然而来,周芷若心下揣揣不安,大声道:“师姐,不要啊。”
丁敏君的剑及时停在赵敏的喉间,朝雨幕中众位峨眉弟子,渲漫敛声:“大家看到了没有,我早就怀疑周师妹心不在峨眉,在光明顶时,张无忌那魔头偏留下周师妹的剑不夺,师父让她刺张无忌一剑,她也迟疑不前,两人还在那里挤眉弄眼,现在师父被赵敏这妖女所害,昨晚我还看到我们周师妹想偷偷放她走,眼下又对她心慈手软,阻止我杀了赵敏,这其中底细大家可以想想。”
丁敏君再度提高又道:“众位师姐妹,师父虽有遗言命周师妹接任掌门,可是她老人家万万料想不到,她圆寂之后尸骨未寒,本派掌门人不但不为她报仇,还与张无忌来往甚密,更是多番袒护赵敏,先师若知周师妹今日的所作所为,她老人家必定另选掌门,师父的遗志乃是要本派光大发扬,决不是要本派覆灭在欺师灭祖之人手上,依我之见,咱们须得继承先师遗志,请周师妹交出掌门铁指环,咱们另推一位德才兼备,资望武功足为同门表率的师姐,出任本派掌门。”
她说了这几句话后,同门中便有六七人出言附和,而赵敏不断摇头,所有的泪水集中在湿漉漉的眼眶里,随同雨水接二连三的划下。
灭绝之托,更何况她已立下重誓,若是交出铁指环便有负灭绝,几经踌躇期间,已不知落下多少泪水。
而丁敏君更没有耐心陪周芷若消耗,怒道:“周师妹既然如此冥顽不灵,我便先杀了赵敏,再替峨眉派清理你这欺师灭祖的叛徒。”
眼见长剑已在赵敏的脖子上划破了一层皮,周芷若再也没有犹豫,摘下铁指环朝丁敏君那边扔去,然后整个人魂不附体走到被丁敏君丢在地面的赵敏,解了她的穴道,只道:“我不想再见到你,你不要跟过来。”
另一边丁敏君得到掌门铁指环后,心中大喜,不知过了多久,才想起赵敏,又想除之而后快,岂料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周芷若走后,赵敏心惶然不安,也跟了过去,就这样一路枕风淋雨,一前一后,直到还不肯放过周芷若的丁敏君再度出现,那人凛冽道:“周师妹,我是来替师父清理峨眉叛徒的。”
人固有一死,有的重如泰山,有的轻如鸿毛,要她与赵敏,张无忌虚与委蛇,本就难上加难,倒不如一死,周芷若立在原地,任由丁敏君举剑刺来。
“......”冷锋将临之际,一股掌风自后而来,不偏不倚劈在丁敏君的脖子上。
“周姐姐。”周芷若在闭眼前一瞬倒在赵敏的怀里,不知该喜该悲,只留下一句,“赵敏,你知道吗,我什么都没有了。”
天地皆知,以一场薄凉的雨水淘洗所有血淋淋的伤口,抚过所有孤清孑然的声音。
朦胧中相拥而泣的人,无暖无温,唯有寒息正盛,雨水正凉。
也许这便是:
――始于心动,终于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