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光线刺眼，四方哄闹不休，污血和失控者恶心的粘液味道直冲口鼻。

交易所嘈杂的热浪中，封鞘嗅到了一丝熟悉的香气，神思因此有些恍惚。

就在这个瞬间，站在铁笼外的青年伸出手。掌心微凉，贴着肌肤，让他从身到心颤栗了一下。

青年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目光空茫且冷漠，仿佛打量一件商品。

卖不卖？

卖什么？异能装置吗？还是这身衣裳？

封鞘神情迷惑，不明所以地望着凌遥知，想从他脸上发现端倪。

观众们注意到这边暧昧的一幕，开始吹口哨，起哄，甚至有人说起下流话。

封鞘迷迷糊糊听了一会，想起这间交易所最出名的货品是什么，恍然明悟，接着恼羞成怒，眼前容貌出挑的青年，也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遭遇这种直接的，别具一格的，让人不知怎么表达愤怒的冒犯。

他沉默着挣脱禁锢，手心再次按上异能装置，指节翻飞。

曲面屏光芒闪烁，似乎证明他心无旁骛。

封鞘确实很认真。

很认真地思考，怎么成熟稳重地发一场脾气。

在他的调试下，异能装置很快恢复正常。

屏幕又闪了闪，仿佛在说他改装机械的天分有多高，跟人平等交流的能力就有多差。

他垂低手腕，咬着重音说道：“我很贵的。”

任谁都看不出他此时正在生气。

“嗯……有多贵？”

“倾家荡产你也买不起。”

曲面屏遽然灰暗。

轻弱的一声机械音。

晶核能量搅动沉闷的空气，不该存在的风就这样刮了起来。

封鞘跳下石台踏风而行，手心温度骤降，水汽飞速聚集，凝成一把厚重的，跟他体形极不相称的大砍刀。

交易所鸦雀无声。

在场的异能者无不头脑发昏心发颤，不知多少角落接二连三响起了急促的呼吸声。

不是被封鞘的实力震住了，而是被他浪费能源的行为，气到心梗。

末世降临五十年，异能者经过长期实战试验，学会了利用晶核能源。什么短跑超火箭啦，徒手拧钢筋啦，超越人体极限不是梦想。也有人用过比较花哨的招式，比如空手召风雪，冰刃大砍刀之类的。路数多种多样。

但，总的来说，废土上的异能者，对战失控者时，大多依靠格斗技巧取胜。

原因无他，那些违反物理学原理的攻击手段，太浪费能源了。

供得起风系冰系异能装置的大佬们，出手必定精打细算，冰针，岩刺，大风卷石灰粉，怎么省能源怎么来。

可是笼子里那人在干啥？

晶核啊！

这一刀劈下去，得浪费多少晶核啊！？

明明跳两下就能避开的事，非要踩风尖上干什么？！

难道因为这样下场比较帅吗？！

你家晶核不要钱的啊？！

不要给我啊！

一群省吃俭用攒晶核的异能者们无声呐喊，心痛如绞。

凌遥知对晶核/能源/异能/装置这些名词没概念，内心毫无波动，目光追逐楼下腾跃的影子，斜倚铁栏，细细地看。

封鞘身形如风，压着高阶异能者打。

战斗间隙往二楼看了一眼，仿佛在说：“我真的很贵。”

岩鼠心口痛的快喘不上气了，嘴唇哆嗦着，一脸愤慨：“太过分了！”

嫉妒令他灵魂丑陋。面容狰狞地数落封鞘能力不行，这一下应对错了，那一下没有战斗意识，要不是铁笼栅栏多有地方躲高阶失控者早弄死他了。最后下结论：这人就一绣花枕头，异能都是钱堆起来的，靠不住。

凌遥知说：“但是他长得好看。”

岩鼠猛的一磕巴，神情古怪往旁边一瞅。

“……那，我去跟何老板说一声，让他牵个线？”

“不用。”

凌遥知浑然不觉这措辞哪里不对，也不知道岩鼠想歪到哪里去了。

长得好看=建模精细=制作组倾注心血=强力队友or关键剧情NPC，多显而易见的推论啊。

当然，凌遥知明白，开放式RPG都爱玩那一套，越重要的NPC越难搞，不做个十几次的连环任务，毛都不让玩家摸一下。

第一次见面，刷个脸熟就差不多了。

该遇上总会再遇上。

不急。

随着时间推移，一楼战斗进入白热化。

烧钱烧到天怒人怨。

观众席呼吸急促的异能者越来越多。

不少人骂骂咧咧摔杯子不看了，成群结队找门卫退票。

看什么看，出城干几个失控者都比坐在这儿受虐来得快活。

交易所乱成一锅粥，何老板耽误了不少时间，才满头大汗地挑齐人上来。

人选筛过一轮，岩鼠忍着悲痛，尽心尽力帮忙筛第二轮。

凌遥知凭眼缘挑了一回，最后剩下三名异能者，十几名普通青壮劳力。

佣兵小队都被封鞘气跑了，剩下的三名异能者，都是死囚。

怕凌遥知不放心，岩鼠耐心解释一番。

死囚其实是“犯人应当论死但情有可原能网开一面”的意思。

废土异能者稀缺，私人装置也稀缺，这些人能力出众杀了可惜，所以军区把他们抓捕回去之后，跟万象城的中间人达成协议，在这批人的装置里植入相关程序。只要买下他们，买家便掌握了生杀予夺的权力。

而那些青壮劳力，则是无法自给自足，卖身到交易所的人。

在这个世界，人口买卖，是默许的。

因为军区存在，这里比一些文学作品描述的末世，好上太多。

但最底层民众的权益，依然无法保障。

凌遥知一直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待这一切，并没有太大感触。

有岩鼠做保，交易很快达成。离开之前，凌遥知听见何老板在身后喊：“黑衣服？谁？我安排过这个人吗？高阶失控者？！你们长没长脑子啊？！”

继气跑全体顾客之后，封鞘好像又惹出了其他的事。

凌遥知对此一无所知。走出交易所，一人猛的朝他冲了过来，凌遥知下意识后退一步，皱眉看着面前半大的少年。

这人瘦的皮包骨头，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年纪是真小，还在变声期，嗓子沙哑得厉害：“三斤粮食，我给你卖命。”

“滚开！”

岩鼠飞起一脚，踹的他一个踉跄，然后谄笑着对凌遥知解释，“城里每天都有这种人。能力不行，没资格进交易所，就守在外面碰运气。这人我认识，偷死人装置，没钱去研究所，不吃药，指不定哪天就失控了。”

“装置，不是偷的。”

少年竭力辩驳。除了这一条，其他指责没法反驳。他一个劲强调：“我做过检查，身体没问题……”

“哪里做的检查？有军区证明吗？万一失控了，损失谁负责？”岩鼠急声逼问。

少年愣了一下，语无伦次道：“不，我，不会的。我，失控之前，我能解决，我自己。”

他急红了眼，额头渗出一大片细汗，双膝跪地，语气卑微至极：“求求你。给我粮食，我给你卖命。三斤，一斤，都行，求求你……”

岩鼠骂骂咧咧，威胁说要找巡逻兵。

这孩子看起来就不像有钱交入城费，八成是钻空子偷溜进来的。果不其然，岩鼠一威胁，少年立刻跟火烧了一样，慌里慌张想跑。

他背过身，忽然听见有人问：“你要粮食做什么？”

从进入末世那刻起，凌遥知就告诉自己，这个世界是虚拟的。现代科技发达了，AI情绪越来越逼真了，但不管有多逼真，这些都是假的。

只是，刚刚看那少年的眼神，有一瞬间，他心里堵得慌。

别人天塌地陷的绝境，也许他抬手就能帮一把。

既然可以，为什么不呢。

少年走在马路中央，不敢相信刚刚发生的一切。

有人给了他一袋粮食。

他现在抱着一袋粮食。

不是麦秸分解出来的可食用淀粉，而是真正的，晒干的，军区才有的，吃起来带甜味的粮食。

他跌跌撞撞扑进一条暗巷，扑在墙角的流浪汉身上。

“爸，我找到吃的了……”

他的父亲不到四十，须发皆白，脸上满是皱纹，像是行将就木的老汉。

凌遥知跟在他身后，远观这一幕。

岩鼠没有什么情绪地说：“他爹也是异能者。贪便宜，不肯用好的药，底子被晶核熬坏了。”

说着，他摸了摸腕间的装置。

也许想到别的人，也许想到了自己。

表情谈不上开心，也谈不上悲伤。

凌遥知无意了解其中悲情的故事，准备离开，少年走出巷口，惴惴不安，小心翼翼看他。

“我们，去哪……”

他紧张地说，“我把自己卖给你了。领主，大人。”

凌遥知说：“你把粮食留给他，前脚走，后脚就有人过来抢劫。”

“那，那怎么办……”少年抬起手，擦了擦眼睛。

凌遥知踏入小巷，问流浪汉说：“能不能干活？”

少年傻傻看着，他的父亲艰难地睁开眼睛。末世中，曾经站在高处，后来摔落谷底，最先被佣兵队抛弃的存在，衰朽的身体躲藏在这里，像是一滩风干的血。

凌遥知平静地说：“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