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初的街道颇为喧闹, 不少商贩担着扁担叫卖, 街道旁的早点摊子上, 年过六旬的摊主刚往煮着沸水的锅里下了碗馄饨。
马蹄踩在青石板上嘚嘚作响,街道的行人自动分开一条路, 马上的男人金甲加身,腰际配着宝剑,目视前方, 不怒自威。
“黄将军!”
“黄将军!”
“黄将军回来了!”
威风凛凛的男人向着对他打招呼的百姓点头示意,好几个百姓将手里的青菜、鸡蛋连着篮子往马上塞,被黄觉一一推拒。
“黄将军来碗馄饨吧。”
“不了不了,吃过了,客气客气。”
好不容易从街市出来, 黄觉行到将军府前一勒马绳,翻身下马。
“爹——你回来了!”年仅九岁的黄胜立在门口,向着男人跑去。
男人一把将人抱起, 举高在头顶, 向将军府内走去:“胜儿又长高了!这些日子有没有好好习武?再过些日子,就可以和爹上战场了。”
黄胜一本正经道:“爹, 我每天都很认真的, 不用过些日子了, 我已经是个男子汉了, 现在就能上战场。”
黄夫人从府内走出来:“胡闹什么, 你才几岁, 就嚷嚷着上战场。我说你们黄家人啊, 真是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黄觉将黄胜放下,笑着一把搂过黄夫人:“让夫人操心了。”
黄夫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哎,嫁到你们黄家我也只能认了命了。”
“来,夫人,你看,这是我在街上买的珠花,我给你戴上。”黄觉从怀中摸出一个夹粉的珠花,轻车熟路地为黄夫人戴上,“好看,真好看,我当时第一眼就觉得,简直是为夫人量身打造的!”
黄夫人娇羞一笑,又正色道:“今个儿嘴巴这么甜?怎么,是不是圣上又说什么了?”
被冷落在一旁的黄胜被台阶绊了一脚,跌倒在地,嗷嗷大哭起来:“爹娘——”
黄觉一副讨好的表情:“嘿嘿嘿,果然什么也瞒不过夫人。”他的目光肃穆,“今个儿前线传来急报,说是西梁狗贼一路南下,打到渭城了!”
黄夫人将头上的珠花拔下,满脸不悦:“那与你有何干系?圣上都要革了你的职了,你还瞎操个什么心。”
黄觉满脸堆笑:“这不还没革吗?”
“没革?那圣上前些日子那举动什么意思啊?颁了圣旨要你回京,又将升了左副将的职,又说要设这个设那个的才准调兵马,这摆明了是要架空你啊!”
跌倒在一侧的黄胜见无人理他,自己抹干了眼泪站起来。
黄夫人见黄觉不说话:“我可听说了,圣上已经接受了与西梁议和。”
黄觉皱着眉道:“这话谁说的?”
黄夫人嗤笑一声:“谁说的?别说满朝文武,现在长安上下谁不知道,圣上要亲临封都议和之事,只有你不知道!”
黄觉道:“我去找圣上!”
黄夫人一把将人拦住:“黄觉你去哪儿,你回来!你以为凭你一句话,就能改变圣意了吗?”
急促的马蹄声渐行渐远,黄夫人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黄胜走到黄夫人身边:“阿娘,爹怎么又走了?”
黄夫人道:“你爹啊,就是闲不下来。”黄夫人在黄胜跟前蹲下,“小胜啊,你长大后可别像你爹那么死脑筋。”
“可是阿娘,大家都说爹是个大英雄。”
“做英雄有什么用,在朝为官,最关键的,是要会揣度圣意。”
安康二十三年,西梁与秦歌的战争打了三年,百姓流离失所,怨声载道。
安康帝一心求和,为了讨好西梁,削去了当时抵抗西梁君的主力黄家军之将黄觉的职位,在涧水与西梁签订和约。
和约签订当晚,安康帝设宴款待庆贺。酒过三巡,西梁将首梁夺单方面撕毁和约,屠杀宴会上的秦歌臣子,还掳走一众歌姬。继续举兵南侵,不出一月,便攻去了秦歌半壁江山。
安康帝被杀,永和帝登基。
十岁的黄胜站在走廊里,听见屋内传来爹娘的争执声:“他们宋家人,不要你的时候弃之不理,要你的时候又跑上门来——”
“住口!你竟敢这样说当今圣上!”黄觉压低了声音,“你知不知道这话被人听去了,我们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其实你就是想去打仗,是不是?”
屋内沉默无言,过了许久,黄觉一声叹息,“安康帝被杀,乃是奇耻大辱!不打仗,秦歌只能亡国,我黄家世代为将,代代忠良,怎能因为我的一时意气,而辱没了先祖的一片赤胆忠心!”
“好,我说不过你,你要去,便去吧。”
“秀娘,我还想与你商量一件事。我想带胜儿上战场。”
·
十三岁的黄胜穿着为他量身定制的铠甲,在军营里穿梭,前线刚打完仗,担架来来往往,满地的伤兵,触目即是的鲜血,哀嚎遍野。
黄觉与其他副将在营帐内部署兵马,商量对策,无人顾及到他。
爹爹全副武装,披着金甲,手持长枪跨上战马带着数万将士在沙场冲锋陷阵的情景,给年幼的黄胜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每次出征前,黄觉都要带他去祭拜黄家先祖的牌位,“胜儿,你要记牢了,我们黄家世代为将,太祖爷爷与太祖皇上是拜过把子的兄弟,黄家在,秦歌就在,我们生而就是要为秦歌、为宋家抛头颅洒热血的,听明白了吗?”
那日,黄胜在先祖牌位前跪了一宿。
第二日,黄觉带兵出战,营地遭到敌兵偷袭,主将与说得上话的副将都不在,只剩下一干兵士乱了阵脚,黄胜挺身而出,指挥杀敌,亲手砍下敌方偷袭指挥的脑袋。
那年,黄胜十四岁。
真正让黄胜声名鹊起的是胡辛庄一战,西梁百余人夜袭胡辛庄,当时在十里外营地驻扎着的黄胜收到求救,黄觉不在,他不能动兵。
他带刀孤身前往胡辛庄,待援兵赶到时,只看见漫天火光映照满地的西凉人的尸体,黄胜站在尸堆上,手握长刀,浑身浴血,眼神狠戾,披风被鲜血染透,随风猎猎飞舞。
他的“杀神”之名,也由此而来。
永和七年,被黄觉指挥的黄家军骁勇善战,可是西梁那时候也出了个叫做忽必奇的用兵奇才,两人斗智斗勇,在席阳胶着无解。
双方军队在席阳对峙第三个月,忽必烈声东击西、瞒天过海,将黄觉引入圈套,在两侧高山之上对其放箭,将陷在峡谷里无处藏身的黄家军乱箭射死。
黄觉一路奋勇杀敌,最后被忽必烈一箭穿心。脑袋被挂在席阳城墙之上,辱没之声不绝于耳。
“少将军,节哀顺变。”跟随黄觉多年的张副将宽慰正在暄阳打仗的黄胜。
黄胜沉默无话,一滴眼泪也流不下来。
他接过从京都连夜传来的圣旨,继承了黄觉的衣钵,成了黄家军的新指挥。
永和十一年,黄胜带兵攻下席阳,忽必烈见大势已去,卸甲而逃。
黄觉骑着战马立在席阳城下,漆红的大门伤痕累累,城墙上方的西梁旗帜被砍了掉下高墙,重新拆上的秦歌旗帜随风飞舞,黄觉抬起头,见到被悬在城墙上的——他父亲的头骨,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来。
他翻身下马,走进席阳城内,登上城墙的一刻将父亲早就风干的头骨取下紧紧捧在手心,数万黄家军接连跪下,嚎啕哭声震天动地。
黄胜咽下眼泪:“父亲,我带你回家。”
·
永和十四年,黄胜指挥黄家军一连夺回四座城池,西梁军节节败退。黄胜计划乘胜追击,却在这时,京都连发四道圣旨,要他班师回朝。
黄胜命黄家军原地待命,自己连夜赶回京都。
永和帝设宴为他接风洗尘,看着满朝文武谈笑风生,醉生梦死的模样,与他行军打仗所见的孤鸿遍野、流血漂橹、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情景形成鲜明对比。
意难平!
黄胜仰头咽下一杯酒,道:“不知圣上召臣回来何事?”
永和帝正搂着嫔妃调情:“黄卿家莫急,这一顿呢,主要是为你接风洗尘。”
黄胜冷冷笑道:“前方战事紧急,臣不敢怠慢。”
永和帝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与下座的秦昭对了一个眼神:“既然黄卿家这么说了,那朕也不藏着掖着了。秦歌与西梁这场战也打了十几年了。”
黄胜打断道:“十七年,整整十七年三月零六天。”
席间突然安静下来。
永和帝略显尴尬:“好吧,十七年。前些日子,西梁王派遣节度使来朝,有意议和,依朕看这仗也打了这么多年了,这两国都没什么好处,朕就寻思着不如——”
话还未说完,黄胜猛地站起,他身上的战甲未脱,披风上还带着鲜血的味道,再加上他生的高大魁梧,着实吓了不少人一跳:“圣上可是忘记十五年前安康帝的教训了?西梁人都是不守承诺的卑鄙小人,他们此次是见大局已定,才想出来的缓兵之计罢了。”
秦昭一拍桌子:“黄将军,你可得注意措辞,你这是在质疑圣上的决议?”
黄胜自然知道秦昭是谁,这几年永和帝面前的红人,可他最是看不上这等身材羸弱,不能上阵杀敌报效国家的文人,也没打算给他好脸色:“听秦大人的话,是要为西梁做担保了?”
“好你个黄胜,你这是在影射我与西梁勾结?圣上英明,可要为臣做主啊——”
“秦大人,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你——”
眼见着朝武两位大臣吵得不可开交,永和帝一个脑袋两个大:“够了够了!”
连喊了好几声,才将争执喊停下来。
“黄卿家,秦爱卿也是为了江山社稷考虑,你看这行军打仗的,对两国的发展都无好处,若是能够不动用武力就能平息干戈,那也不失为——”
酒杯狠狠掷地,黄胜拭去嘴角的酒渍:“圣上,臣下先行告辞了。”
黄胜转身离去,身后传来秦昭的怒吼:“圣上!这是何体统啊!”
黄觉离开宴会穿过人迹稀少的小径时,被一名男子拦下,夜色深沉,他看不太清对方的样子,只是依照轮廓隐隐回忆起似乎这似乎是秦昭身边的人。
“黄将军为何如此反对议和之事?此次乃是西梁王室亲自前来递上议和书,诚意十足。若是此次双方都能停战,对百姓也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