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关月:咦?二殿下愿意跟我走?他不是最看不惯我吗?却不敢多问,两人便向侯府走去。
安排好了章星绕睡的房间,楚关月嘱咐了旁人好生招待就行礼准备告辞,却被章星绕叫住了。
章星绕道:“伸手。”
楚关月道:“啊?”
章星绕重复道:“伸手。”
楚关月道:“哦。”
一个茶盏放于他手上。此物为青黑底,色泽温润,釉毫疏密有致纹路清晰,入手颇为分量。以手弹之声音悦耳,是一件难得的上好茶盏。若是这些的话,楚关月都不会为之心动,可这茶盏面上竟有数十个白色斑点,斑点内显外隐,分布匀称。
楚关月大惊道:“这,这是。。。。。。”
章星绕淡然道:“鹧鸪斑。”
大章斗茶之风盛行,极富胜负色彩。除了茶叶优劣,手法生熟之外,器具也颇有考究。茶色贵白,以黑瓷盛之,更显色纯汤亮。《茶录》有载:“茶色白,宜黑盏,建安所造者绀黑,纹如兔毫,其坯微厚,熁之久热难冷,最为要用。出他处者,或薄或色紫,皆不及也。其青白盏,斗试家自不用。”
建安所造建盏口大底小,形如漏斗。且多为圈足且圈足较浅,足根往往有修刀,足底面稍外斜。其中的兔毫盏纹路纤细柔长,状如兔子身上的毫毛,以银色为上佳。注水时,兔毫纤毫毕现,如同在茶汤中漂浮,与之交相辉映,令人爱不释手。
而鹧鸪斑则更是其中珍品。其烧制条件极为苛刻,工艺又极其复杂,斑点难以成型。制成不光需要经验和工艺,还需要运气。而最重要的是此工艺仅在前朝记载烧制,到了今天已经失传断代,今人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皆无法复制。故而鹧鸪斑皆是有市无价,极其珍贵的。
楚关月惊道:“殿下,怎突然给这么一件罕物?无功不受禄,臣不敢当。”说着要将手中的东西推回去。
章星绕淡声道:“与我茗战一场如何?”
楚关月一愣,继而笑道:“好啊!”
章星绕又问道:“下注与否?”
楚关月道:“下!”
茗战,也就是斗茶。是大章贵族或者有钱人的一项雅玩。斗茶者各选好茶,轮流烹煮,请人品判,分出高低。评判则一看汤色,二看沫花。汤色以纯白为佳,汤沫以色鲜白,水痕晚出者为胜。
楚关月此人虽不善识文断章,却也是个家世尊贵无双的公子。虽不喜附庸风雅,却自小身边皆是风雅之人。而世家贵公子们论高低决胜负却是怎么风雅怎么来,怎么讲究怎么来。这种集二者为一体的方式当然广为使用,而楚关月好胜心极强,故而楚关月自也是其中的高手,之前目前而言还未有过败绩。
唤来了易渊,二人进入了侯府一处花木扶疏的庭院。此时斜月映辉,门院生辉。又兼暗香浮动,疏影清浅,实则是个品茗好去处。
楚关月笑道:“虽没有活水,却也有新茶。还望二殿下不要嫌弃。”
章星绕径自开始挑选茶团,楚关月没得到回应尴尬地捏了捏鼻子。
楚关月选犹豫一下选了一块龙团胜雪。此茶色泽华白,饼上龙形生动欲飞。茶分三级:紫芽,中芽,小芽。紫芽通常在贡茶中是弃之不用的;中芽是指一叶一芽,也为一旗一枪,有诗赞美云:“一笑一枪将成叶,百草皆羞未敢花。”;而小芽刚成形的芽,状如雀舌,又如曲针。而其中最精最细,状若针芒的则被称为“水芽”。其取材是惊蛰未到,萌芽刚出之时,剥去外叶,只留一缕,却细如毫发,洁若银丝。这嫩芽极为金贵,见微风即卷,见烫水便黄。得一缕尚且费神如此,何况一个方一寸二,重一钱五的团茶饼。其造价惊人,为皇帝专贡。连皇后都不轻易得的茶,便作为大捷的赏赐给了楚关月,才得以出现在此处。
易渊很是震惊,趁着章星绕背身,附耳道:“你小子真败家,赏赐的东西里,数这个最值价。哪怕是放在这里传及子孙亦是好的。这里还有其他好茶,选一个便是,干嘛要糟蹋这传家宝啊?”
楚关月道:“茶本来就是用来吃的,喝到嘴里的才不算白费了茶。若是一代接一代传下去,人人供着藏着舍不得喝,这是神像还是茶团啊?神像才该跪拜,茶嘛,自然是该拿来喝的。”说罢便敲掉了这茶饼的一块。
易渊猝不及防见到了本来应供着的传家宝被敲掉了一块,只觉得肉痛,但又无法,便索性不搭话。
章星绕选的是阳羡。此茶虽不及龙团胜雪那般金贵,却也是以色正,味醇,香高而闻名于世。有人称赞它曰:“天子须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可见阳羡茶的超然地位。
两人皆选好了茶,两男仆送上两小炉,上有小瓷壶。两细嘴急须。两婆子端来两铜茶碾,两把竹制茶筅。
楚关月先用素纸包住茶饼,以木棍锤碎。而后将其倒入碾槽之中缓缓而动,细细推磨碾轴。碾茶求速,不宜久碾,否则易失茶新味。将碾好的茶末以茶匙盛入茶罗,轻罗茶末,取之细者留用。茶末求细,以脂粉般细腻轻柔为佳,这样的茶末入水易浮,汤花均匀凝结。温盏备用,以待水开。水开灌入急须,后先注入少量沸水以调膏,需调茶膏如油膏,质地均匀为佳,茶膏调制的好,点出的茶才色泽纯正,汤花难散。一手拿住急须注水,一手以茶筅击拂,此为斗茶中最重要的一步,也是最考验斗茶手法娴熟的一步—“点茶”。点茶以看汤花出现的快和水纹露出的慢而评判。而茶筅运用的轻重缓急,生疏与否成了点茶好次的重要标准。而最讲究的当属“七注水”,在水温的高低不同,变化茶筅的轻重缓急,使茶色,茶香达到其极限。
楚关月拿出珍藏的银蓝兔毫盏,外观颜色润黑如漆,晶莹如玉。碗内釉纹纤长如毫,疏密有致,纹络均匀如筋脉,隐隐泛出银蓝色光。光以清水承之,碗内流光溢彩,美轮美奂,是难得的建盏珍品。
少倾,两人同时住手,以瓷盖盖住茶盏,同时向易渊推去。
易渊同时掀开瓷盖,顿时两种不同的茶香窜如鼻腔,直达脑海,他闭上了眼睛。
龙团胜雪香气清列肃杀,悠然绵长。如同圣山初雪,如同星河流萤。似冬雪绵绵不绝,却吐露芬芳,馥郁霸道。似白梅独占枝头,却恣意悠然,逸逸生风。虽香味横冲直撞,潇洒放纵,却又缠绵百转千回,绕指脉脉不语。
不同于龙团胜雪横冲直撞,阳羡茶是温暖柔润的,空灵平和的。如同世俗烟火,如同尘世轮回。似是春风三月,儿童散学归来早,趁着东风放飞纸鸢,笑声回荡山谷。似是新婚夫妇,隔窗画眉,低眉浅笑千般温情。似是白首夫妻在如豆的灯光下颤颤巍巍互理鬓发,告诉对方下辈子还想跟你在一起。
一只手戳他:“回神了!”
易渊猛然脱离入境,惊吓不已,却见面前两盏茶已经不冒白烟了。
左边这杯汤花凝聚,色正鲜白,浮沫轻出于面,正是其“咬盏”。右边这杯汤花已涣散,色稍偏青,杯边已露出水痕。
易渊道:“论其点茶手法,左杯胜。”
楚关月大喜。
易渊拿起左边茶盏略啜一口,闭眼片刻。又拿起一根细竹签蘸了一下右杯。
“若论味醇,右边胜。”良久,易渊才睁开眼睛。
楚关月心道:平手好!不至于颜面扫地,又不至于让二殿下下不得台来。
易渊道:“右杯胜。”
楚关月:“……为什么?”
易渊将杯子小心翼翼端至楚关月面前道:“你自己看。”
方才楚关月离得稍远,且一心以寻常比法关注汤沫,自是没注意到右边杯中另有乾坤:只见右杯以青作底,以细沫为墨,竟隐约勾勒出一副山水图。虚实相声,灵动自然。
楚关月惊呆了。
以点茶作画亦称“分茶”,非茶技中顶尖高手不可为。有诗赞道:“骤雨松声入鼎来,白云满碗花徘徊。”分茶者以汤纹水痕为笔,于茶面上作出种种图样,故而也称“水丹青”。若是某一茶楼烟馆今日有人作“水丹青”,定会引起万人空巷,叫文人看了去,不出几天,一篇脍炙人口的诗文便由此而出。
楚关月道:“二殿下点茶技艺出神入化,在下实在是难以望其项背,输得心服口服。”
章星绕并无喜色,道:“注。”
楚关月道:“所有的,只要有殿下看得上的,尽管拿去。”
章星绕定定看着他:“我要这个茶盏。”
楚关月:“……哈?”
这茶盏虽不及章星绕手中的鹧鸪斑金贵,却也是难得一见的银蓝兔毫盏。兔毫盏中银色为佳,银蓝则为极品。楚关月当时为了这个茶盏在“万里挑”里软磨硬泡了小半年,才得到的。如今却要将它送与他人,楚关月觉得心都只剩下半截了。
易渊轻咳几声。
楚关月咬咬牙:“愿赌服输,这个茶盏是殿下的了!”说罢,双手将茶盏奉上。
章星绕双手接过那盏,目光仍无波动。却把那一鹧鸪斑递到他手里:“拿着。”
楚关月惊道:“殿下?”
章星绕道:“这兔毫盏金贵非常,我贸然向你要了它已是夺人所好,又怎能让你吃亏太多?而若是这一次我单单拿走了它,下一次恐怕你也是不愿与我茗战了。长久而言,怕是任凭我技艺再登峰造极,也无一人愿意欣赏了。所以,我拿着你的兔毫盏,你收了我的鹧鸪斑,也不算是谁占了谁的便宜,谁吃了谁的亏。你的财物没有受到损失,我的技艺也继而有人欣赏,也履行了押注,有何不妥呢?”
楚关月见他说了这么多字,心知再推脱就忸怩作态了,只得收下。
经此一来,楚关月倒是对着这个二殿下产生了几分好感,而后几个话题都觉得甚是相投,打发了打瞌睡的易渊,便秉烛夜游,不觉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