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想，假装没听明白，单刀直入：

“嘿嘿，难道我说的不对？——你男人仍在，而且，你们前不久刚刚见过一面！”

安雅的表情如遭电击。

“当啷”一声，她拿在手中的短刀掉在了地上。

陈炫之心想：果然。

“巡弋兽！

巡弋兽就是他，他就是你的爱人！

所以你才没有斩断钢锯的第二根绳缆，所以导致了陷阱的失败，所以那两位部落女成员才会被腰斩……”

“不、不！”安雅跪在地上，掩面痛哭：“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看到她伤心欲绝的样子，陈炫之当然也心有不忍，但他也只是大胆提出了自己的猜测，至于全部的事实，只能逼问出来。

“安雅博士，请你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雅哭了良久，才慢慢擦去眼泪，梨花带雨，表情凄艳。陈炫之递给她一壶水，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她小声地描述起事情的前因后果：

“雷蒙德大约是两个月前失踪的，那其实只是一次很小的搜索任务罢了，酋长让他负责断后，可是谁也没想到，从那以后居然就没有了他的消息……

酋长也组织了好几次人马出去找他，但每一次都无果而终。不过我一直没有放弃等他，我知道以他的能力，一定能逃出生天，不会那么轻易地死掉。尽管当时我也考虑到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他已经死了，已经被这只巡弋兽吃掉。

说来奇怪，大概是心有灵犀。自从雷蒙德消失以后，我就对这只巡弋兽加强了观察。我注意到它的活动频率比从前更高——以前它一个半月左右才会来到山区部落一次，但是现在是大约一个月左右。

不过我并没有把这个观测结果告诉酋长。酋长带领男人们定期出去搜集食物和其他资源，频率是跟着巡弋兽的频率走的。也就是说巡弋兽来的时候，男人们都是在部落的。

你也知道，这次你参与的围捕行动中，男人们却不在。

这是因为他们并不知道巡弋兽会这么快来，我没有告诉他们。

我之所以不说，是因为我觉得巡弋兽最近的变化，与雷蒙德的消失有关。但是这只是我的感觉，没有任何的证据。我不能告诉任何人，否则他们一定会认为我疯了。

所以我隐瞒了事实，等到男人们都走了，才把这个情况告诉了乌苏拉她们。

我当然不能说我想要观察巡弋兽，那样对部落来说太危险，她们不会答应。于是我说我有一个很好的办法，能够一劳永逸地解决这只巡弋兽。

也就是那个陷阱。

当时我心里想的还是很简单，并不觉得雷蒙德和巡弋兽之间有绝对的关联。诱骗巡弋兽到陷阱那里观察一下，只为让自己死心罢了。可是没想到……没想到……”

“那么，”陈炫之听完，但心中的疑惑并没有彻底解答：

“你是从什么时候起，发现那就是雷蒙德的？”

安雅摇了摇头，惨然一笑：

“围捕的时候，我站在钢锯上与它对视，从它……他的眼睛里，我能感觉到，这具巡弋兽的身体里，存在着雷蒙德的灵魂……”

“那个时候……”陈炫之点了点头，那正是安雅斩断了第一根绳索，却始终无法下手砍断第二根的时候。

“它显然也认出了我。所以即便我离它最近，它也没有伤害我分毫。”

没错，在摆脱“捕鼠夹”的控制后，巡弋兽狂暴异常，不断摧毁了陷阱，还掐裂了两个部落女战士。但是唯独没有碰安雅。

雷蒙德的意识在巡弋兽的身体里觉醒，这才保住了安雅的性命。陈炫之真不知道，应该称呼那只巡弋兽为一只兽，还是一个人。

“不过如果仅仅从眼神判断那就是雷蒙德的话，那样也太没有说服力了。你是不是还有其他证据？”

安雅点头：“没错，但我注意到在那个巡弋兽的身上，还有一个重要的变化。”

“什么变化？”

“它多长了半颗脑袋。”

脑袋？陈炫之一头雾水。那章鱼的大脑袋——不挺正常的么？怎么能多长半颗呢？

安雅解释道：“我说的不是章鱼的脑袋，而是长在别处——你在战斗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这只巡弋兽的身上，有一颗囊肿。”

“哦——”陈炫之反应过来，“就是那个有包膜的地方是吗？里面好像是有些器官。我看这巡弋兽非常小心地防御那个部位。”

“没错，我站在钢锯上与它面对面的时候，看得十分清楚——里面有半颗脑袋，人类的脑袋。”

“你的意思是说……”

“我想，那就是雷蒙德的脑袋。”

两人同时陷于沉默。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个事实过于残酷了。

自己心爱的男人，苦苦等了两个月音讯全无，再见到的时候，只剩下了半个脑袋——而且长在巡弋兽的身体上。

安雅的眼圈又红了，声音沙哑起来：“有时候我想，与其这样，雷蒙德还不如死掉、或者被吃掉的好。”

“那……雷蒙德的脑袋，是怎么长到巡弋兽的囊肿里面去的呢？”

安雅揉揉眼睛，摇头：“这些变异生物的融合我还没有研究透彻，我也搞不清楚。但是我很有把握，那应该属于雷蒙德。”

安雅作为一个科学家，很少在没有十足证据的情况下下结论。但这回不同，女人的直觉和对爱人强烈的爱，让她对自己的判断很有把握。而陈炫之也同意她的判断。因为只有那样，前前后后的一切才都说得通。

“陈炫之，我很好奇，”陈炫之陷于沉默，安雅看着他，反倒对他抛出了疑问：“你又是怎么猜到这些的？”

陈炫之微微一笑：“围捕的时候我站在树梢，看你看得很清楚，你完全不是没有时间、没有机会下手，而是你不忍心。巡弋兽离你那么近，杀的却是别人，这让我不免起疑。后来我从简那里得知，你的丈夫在一次行动中消失，我就在想这两者之间是否有所联系……因为没有其他的解释，我就只好在这个猜测上面赌一把了。”

安雅听完，怔怔地盯着他看了半天，陈炫之既觉古怪，又觉有些不好意思。

“陈炫之，我能不能冒昧地问一句，你在大灾变之前，真的只是一个大学生么？”

“嗯，大灾变的时候我刚毕业，我念的是国王湾大学，另外我还是军方的预备军官。”

“国王湾大学……原来如此。”安雅的眼睛里仿佛闪回过许多往事，失神的表情让她更有一种动人的美艳。“陈炫之，我……真的很感谢你，感谢你向酋长请求带我出来一同诛杀巡弋兽。我已经决定了，不管那是兽还是人，不管它是不是雷蒙德，它残害了太多同胞，我、我不能再让它为祸人间！”

安雅说得斩钉截铁，但陈炫之心里却很不是滋味。她深爱着雷蒙德，而自己杀死巡弋兽的计划却非得利用这种爱情不可。他静静地看了安雅一会，这时候天光已经黯淡，只有很微弱的月光和星光从树枝之间落下来，将她凹凸有致的身材勾勒出清晰的轮廓，实在曼妙诱惑。

陈炫之替她感到可惜：红颜薄命，这样一个既聪明又性感的妙人儿，没想到还如此钟情。可惜越是这样，却越容易受到伤害。

沉默片刻，陈炫之突然摇了摇头。

“你这么漂亮的女人，就这样送死可惜了。”

安雅一愣：“什么？”

“你对那只……你对雷蒙德情义深厚，现在我们去杀它，对你来说实在太过残忍。一开始我向尤金要你的人，原本想利用你对于那两位被腰斩的女同袍的内疚，来找到巡弋兽并将它杀死。现在看来，是我想的太简单了。”

“那……你的意思是？”

“你走吧，回到部落对你来说也是一种继续的折磨，毕竟那里埋葬着你的战友。你一想到这些战友的死亡与雷蒙德有关，那么在山区部落呆下去的每一天对你而言都是噩梦。与其如此，不如趁此机会，远走高飞。以你的专业知识和能力，一定会有部落乐于接纳。”

陈炫之说的不错，安雅进退两难。离开，或许是可行的第三条道路。可是——

“可是如果我走了，你怎么办呢？你一个人有办法……杀死它的吗？如果不能杀死，你怎么回去跟酋长交代。”

“哈哈，交代？”陈炫之朗声大笑，“我还回去交代什么？我自然是一走了之。”

“啊？”

“我从来也不是部落的人，看得出来尤金并不欢迎我，天大地大，总有我容身之地。而且这一路出来，我也有很多收获，比如你告诉了我很多有关巡弋兽和融合生物的知识，这对于我在野外的生存很有帮助——我的事情，你不用担心！”

陈炫之说完，安雅沉默不语。注目了他片刻，两只如水般的眸子里写满了感激。

然后她一言不语地走来，张开双臂，满满地贴上他的身体。

大恩不言谢。

这个温暖的拥抱叫陈炫之心神荡漾，成熟的女体芳香沁入陈炫之的鼻子，胸口两团饱满的肉球绵软而富有弹性，将陈炫之浑身结实的肌肉挤压得骤然一紧。

要是再这么抱下去，怕是他下面的那位小兄弟要抬头了。

陈炫之有些不好意思的挣开，报以微微一笑。

他拿起自己的东西，包括安雅给他的水和干粮，草草一裹，道一声：“再见。”

转身便走入丛林。

等到他完全没入丛林，安雅的身影完全影藏在树叶之后，陈炫之停下脚步，暗自叹息一声，回过头来。

在那里，安雅的身影正准备离开。

“安雅，真是抱歉，请你一定不要怪我……”

陈炫之离开五分钟后，安雅也准备动身。

或许逃亡的确是条出路，她不知道自己会怎么选，她现在的脑海里还来不及去想这件事情。站在钢锯上的时候，巡弋兽的那种眼神让她感到熟悉、温暖而又困惑。或许她真的会像陈炫之建议的那样远走高飞，也或许她会原路返回，回到部落。不过，在那之前她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找到它，找到……他。

巡弋兽的足迹在水塘边就消失了，不过这当然不意味着巡弋兽本身也在这里凭空消失。

安雅抬头一看，头顶上是高高的丛林。

大灾变之后，世界上所有的生物都经历了巨大的变异。这里的树木仿佛是突变出了野草的基因，惊人地开枝散叶，一个劲地向上疯长。树木的枝桠在半空中厚厚地相互纠结起来，就好像铺了一层地毯。

这“地毯”由于有下面粗大的主干支撑，结实得简直不输给地面。

对于善于攀爬的巡弋兽来说，想要隐匿踪迹，这树顶就自然是最好的去处。

从水塘边的足迹判断，巡弋兽应该曾经在这里停留过。之所以停留却又离去，无非是尝了尝这里的水。

大灾变之后，水源地的状况经常是不稳定的，有些原本干净的水源会变坏，而一些污染物超标的水源则有可能慢慢变好。

在部落的地图标记上，这处水源原本还是可以的。但显然现在因为什么原因恶化了。

所以，巡弋兽在尝过了这里的水后，转头去寻找别处的水源。

安雅十分清楚，离这里最近的其他干净水源在哪里。

她背起行囊，拨开高大的灌木，一点点向丛林的深处挺近。

丛林越来越密，光线越来越暗，耳边偶尔有几声窸窸窣窣的动静，以及各类变异物种的怪叫。不过这些都吓不倒她，作为一个融合生物的资深研究者，她很清楚：在巡弋兽的地盘上，只有食物，而不会有其他猎食者。也就是说，不论身边发生什么响动，只要不是巡弋兽自己，她便不会有性命之虞。

站在食物链顶端的，真不好说是巡弋兽还是人类。

但是……如果一个巡弋兽，它融合的不是其他野兽，而是人类，那又应该怎么来定义这种生物呢？

这个念头让安雅痛苦，雷蒙德——或者说那只巡弋兽，就是这样的一种存在。

安雅心思乱极地走了大约半个小时，抵达了那处最近的水源地。

并没有巡弋兽的影子。

她有些丧气。干净的水源地并不止这一处，或许巡弋兽因为受伤，为了尽可能地远离人类的追踪就找了个别处的水源。

安雅倚在一棵树干上，稍事休息。身边的世界如同陷入了死寂，连虫嘶都没有一声。突然，安雅感觉脸上落了点东西。

手指一抹，是水滴。

大灾变之后，这里的气候变成了两种：干季和雨季。但现在……并非雨季……

水滴滑到鼻子旁边，她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腥味。

糟糕……

安雅内心电光火石一片，刚刚想跑，却已经来不及了。

阴影从天而降。

轰——

巨大的冲击力将安雅的身体撞进了地面的泥土里，好在这一带因为水源地的缘故，泥土比较松软，才不至于摔得骨头内脏都四分五裂。

丑陋的巡弋兽正趴在她的身上。

安雅定睛一看，心里面除了恐惧，却还有一丝怜悯。

这只巡弋兽上回在山区部落吃了大亏，但她没想到受伤居然有如此之重——章鱼身体与马的身体相连接的地带，溃烂得露出了森森白骨。仔细一看，这白骨恰恰是早已经被章鱼融合了的、没有血肉的马的头颅！

这头颅上两颗空洞的眼窝，毫无生机地看着安雅。

她恶心得简直要吐……

研究了这么久的融合生物，安雅知道，在这样巨大的创伤下，巡弋兽首要做的就是大量进食，它特殊的消化器官和融合基因可以迅速地将能量转化为新的血肉，在很短的时间内重新修补好身体。

而如果不这样做的话，溃烂区域只会进一步恶化，直至这两个融合的异体重新分离——也就是说，这只巡弋兽最终会分解成一只章鱼，和一匹早已经死去的马。

到时候，它便与死无异了。

巡弋兽已经在这里盘桓了很久，但其他动物因为它的存在，都早早地逃跑。而它因为受伤，捕猎不及以往。现在安雅送上门来，它怎有不笑纳的道理？

三条伤痕累累的触手伸了过来，一只缠住安雅的脖子，一只缠在胸脯以下，还有一只则缚住了她的大腿。

触手一边渐渐收紧，一边把她往位于身体底部的进食孔送，安雅感到无法呼吸。

“雷蒙德、雷蒙德！”

就在眼前即将黯淡的时候，安雅突然艰难地喊叫起来。

这两句叫喊并不响亮，可是却仿佛充满魔力。巡弋兽一怔，触手顿时松了下来。

“雷蒙德，雷蒙德！”

巡弋兽把安雅举高，又俯下脑袋来，那只独眼死死地盯着她。

安雅看见，这只猛兽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人类才有的温柔。

缚住安雅的触手猛然松开，她结结实实地掉在地上。

与此同时，巡弋兽的只触手如同分成了两拨，噼里啪啦地互相搏击、纠缠了起来。

触手舞动，风声大作，巡弋兽的身体上，逐渐出现了一道道触手拍击的血痕。

安雅知道，这是它体内人与兽这两种灵魂正生死搏杀。

终于，几只触手由下而上缠裹起巡弋兽的躯体，一点一点绞杀般地收紧……

“雷蒙德……”

安雅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如果巡弋兽就此勒死自己对部落来说是一件好事，但此刻她的内心却充满了不舍和同情。她鼓起莫大的勇气，走上前去，轻轻地把手贴在了巡弋兽溃烂的身体上。

巡弋兽仿佛触电一般，身体僵直了一秒，然后缓缓的，所有的触手全部松懈下来。

它的神情仿佛疲惫至极。那只章鱼的独眼，现在已经全部都是人类的眼神。它安安静静地看了安雅片刻，仿佛一个久睡的人刚刚睁开惺忪睡眼。

它有意朝安雅侧了侧身体，给她看那个巨大的囊肿，囊肿的包膜里，融合的半颗人类脑袋清晰可见。

安雅瞬间泪崩。

“是你吗？雷蒙德！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