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说是将孩子安置在别院,并非仇猰狠心绝情不许覃婴见孩子不许他疼养,纯粹就是他嫌婴孩太过吵闹,耽误自己跟覃婴亲热。这人霸道起来,连亲儿子都犯忌。
但说到舐犊说到父子,仇猰也实在做得不够,或者他压根儿不想做。
覃婴总记得自己掴了仇猰那一巴掌。并不为自己,而是为孩子。
胎儿六个月大了,仇猰仍腻着覃婴厮磨,覃婴有所顾忌,手下意识在他胸口按了一把。仇猰兴致骤减,倒也没发作没使强,只皱着眉睨了覃婴的肚子一眼,瓮声道:“现在落掉还来得及么?”
覃婴自己都不知道手如何扬起来的,也许是出于护雏的一点本能,他当真恨,更怕得不寒而栗。
彼时,仇猰舔了舔内腮,手掌看似轻轻地放在覃婴腹顶,面上阴晴不明:“你喜欢孩子?”
覃婴抑制不住地颤抖,泪盛在眶里晃得他眼前模模糊糊的,压着一声哭腔反问:“你不是为了孩子才逼我吞的榴朱果么?你不要,不要的话……”他哽咽了下,话音扭出个古怪上扬的调,情绪却抑着左右撕扯,说,“又不是他要来的!又不是,我要他来的!”
仇猰三指捏住他下颚抬一抬,迫他颜面相对,眼色变了,情绪变了。这人在笑,初见那日恶龙嗜财般贪婪地戾笑。
“因为有了孩子你就跑不了了。我只是这样想着而已!”
当夜,仇猰自然又在覃婴身上纠缠了几轮。完事依旧扣他的手指,搂着他睡。
仇猰总是睡得很沉,从来不说梦呓,鼾都没有,很少翻身,该醒的时候,自己便醒了。多数时候覃婴猜想他其实从未睡着过。他就是恶龙,占着一堆宝贝欣喜若狂又提心吊胆,宁愿盘踞在宝贝上一动不动,饿死累死困死,同归于尽。
猜啊猜,把自己猜累了,才能在这恶龙身畔昏睡过去!醒来时恶龙已暂时离开,他便抚着肚子替孩子松一口气,也为他难过。
生产的时候“恶龙”亦寸步不离地守在屋外头,守过一天,一夜,又将一天。他没有在外头叫嚣喝骂对着出来进去的下人发泄焦躁愤懑,就是安静地坐在廊下,双目阖起。矜墨说他仿若一尊雕刻逼真的武神坐像,大马金刀,坐镇千军。
孩子终于落了地。
仇猰睁开眼,问:“他好吗?”
矜墨回话:“小郎君平安,就是累了!”
仇猰眼望着前头遭风拂过的一树枝头,淡淡道:“先把孩子抱给奶娘,别吵着他。”
此后便一直是这样,覃婴醒着将孩子抱来,他休息了孩子就由乳娘抱回隔壁厢院。仿佛是一起,又仿佛总在别离。
覃婴很矛盾。
他觉得仇猰这个人更矛盾。浑身上下,对任何人任何事,一言一行无不显出善恶两极,叫人捉摸不透,怕他多过恨他。
前院应该忙碌开了,但很奇怪,并没有嘈杂的人声蔓延至此间,一切如常,平淡如常。
太医果然入府来了。被径直领进了覃婴的厢院,诊过脉问过详细,斟酌着写起了方子。
他低头状似认真,同矜墨切切叮嘱:“夫郎神乏气衰心有郁结,胎相不甚稳。近些时日一则卧床,二要平心,不可劳心伤神,切忌惊惧,勿生大悲恸。汤药一日一回,午饭后服用最好,饮食还当妥帖仔细。七天后下官再来与夫郎请脉。”
矜墨内心不由得咯噔一下,登时紧张起来。原以为大将军找借口不叫自家夫郎同老夫人碰上面才让太医来府中作作样子,想不到成谶般果然诊出个不平安来,一人身子两人的命,自己这厢可是责任重大了。
更料不到的是,太医随后又说:“君上早前赐过几支外藩朝贡的芝草给虔翊伯日常补身用,他慷慨转赠给太医院了。上回相府三公子受伤失血来求过一回药,还剩二两,下官回去煎好了送过来罢!”
矜墨岂敢劳烦?只说一会儿自己随医官大人回去取回来便是,还多谢人家通融了。
太医笑起来:“本来就是府上的东西,怎说通融?姑娘太客气了!”
矜墨顿了顿,恍记起虔翊伯就是大将军,大将军正是虔翊伯。爵位是他的俸禄食邑,大将军则是武衔封号,两者不相冲突。不过府内府外多习惯尊一声“将军”,较少人提起这一等伯的爵名,一时间还真就忘记了。
饶是如此,总归是该谢一声的,毕竟东西给出去了,好赖高低人家说了算。没听说相府要用都得“求”么?一位乃百官之长,一个是武将之首,朝堂上平起平坐,大将军再威风,也不好盖过了相府去。凥卽国公侯伯皆王亲,异姓封伯不仅是钦点的例外,也是为了表彰仇猰的军功卓然,是王在跟全天下说将仇猰视作手足,倚重他,在乎他。君恩浩荡,是糖却也猛毒。从此仇猰被架在一个微妙的高位上,凡有行差踏错,扑扯撕咬他的声潮只会更汹涌激烈。因为他到底不是王的亲兄弟,是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