妃媂驻足旋身,莞然一笑:“什么都没有!富贵,地位,前程,将军都没有许给我。跟所有新兵一样,熬不过练兵我会被淘汰,淘汰了就只能回家,回家去也许又将被父母卖嫁,我只有努力留在军营这一条活路。但那是我自己选择的路。若说将军果然许了什么,便是他把‘我’还给了我,让我不用靠谁许我什么才能活下去。”
言罢,向着那方也欠身一礼,谢她领自己走出古镇老宅,阴差阳错牵线一引,倏得生机。
铮铮的女子离去了,而仇猰则终于坐了下来,就在他刚刚站过的檐下。屋内的灯光泻到门外,穿不透他坚实的躯体,只得纷纷自侧边逃逸,在地面投射出一座巨大的镇影。光线勾勒,好像只蹲踞的庞狮。
蔺氏面前也被摆下一张椅子,屠兕笑吟吟地请她坐,蔺氏斟酌片刻,从容落座。
仇猰抬睑,冷冷逼视:“头一件,羞辱诰命害我子嗣,物证人证皆在,罪名坐实,我随时可以奏请王上在仇氏宗族内夺你氏籍断绝母子,然后名正言顺地用国法办你。律法,你学过吗?”
蔺氏噎住,强装镇定,一言不发。
“本朝律,戕害一品命妇、谋杀贵族再加残虐幼儿,你跟你身边这些没长脑子的贱奴才最轻的斩监侯,最重的,凌迟,夷三族。”
蔺氏双眼瞪得老大,那些跟随她入京的佣仆也一个个跪倒在地,抖如筛糠。
仇猰哼笑,歪着头,眼中少有怜悯:“真可怜!早劝你学学大嫂无事多识字多读书,少跟着婆姨们琢磨那些勾心斗角算计来算计去的腌臜事,免得——啊,忘了,大嫂死了!知书识礼循规蹈矩,明明什么错都没有,可成天挨骂受罚,连觉都睡不安生。年轻轻的,悬梁自尽了。那时候,你是不是也恨不得让祖母偿命啊,姮玥?”
蔺氏慌忙回过头去在人群中找寻。
“祖母是找我吗?”清泠话音就在近旁,蔺氏吓得几乎自座椅上跌下去,满目惊恐。少女双手交叉垂在身前,神情淡漠地站在她椅后。
“我一直就站在这里,像我每天做的那样,毫无掩饰地出现在祖母身边。花厅是我打扫的,芝兰苑的花是我浇灌的,可惜未到花期,棠棣花还不得盛开。记得吗?娘亲最爱棠棣花,她教我念诗: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宜尔家室,乐尔妻帑。”
念一句退一步,直退到仇猰身边,眼中覆满哀恸:“妻子好合?乐尔妻帑?可爹娶了别人了,我也不得不被舅父接回外祖家方得过活。犹记得那日,娘亲说她很累,叫我自己去玩,她想睡会儿,就一会儿……”
眼泪落下,思念却放不下。
“不过七年。七年!二叔来外祖家时一眼就在表姐妹中间将我认了出来,说我像极了娘亲。祖母却不认得我了。我见二叔统共三次,他寻亲认祖,那年我两岁,什么都不记得;他加官进爵,那年我四岁,仍旧记得不清;最后一次,这一次,我十六岁,他说,我可以回家了。不是那间冰冷冷的旧宅院,而是回仇家,新的仇家。他问我愿意继续认他是二叔吗?”少女垂眸看着仇猰,吸吸鼻子,依依地唤,“二叔,您是我二叔,从前,以后,都是!”
仇猰反叹了声:“我找你,不是为帮你,而是帮我自己。”
姮玥点点头:“侄女明白!但外祖父说过,他不敢去告,也告不赢,皆因您是大将军,一人之下的大将军。没有哪个小官小吏敢审仇府的家务事,在那片古城村落里,您的名字就是祖母和爹爹的免死金牌。我一直以为这些事是您默许的,今日您做给我看了,不是的,他们是错的。我只要您不是,只要您说他们是错的!”
仇猰颔首:“那还要将姓改回来吗?”
姮玥摇头:“不改回来,还能叫您二叔吗?”
仇猰微微笑了下:“仇玥是你,姮玥也是你,你便是你,认亲又不是认名字。”
姮玥也笑:“二叔!”
“接下来,你准备去告吗?”
“不用了!我想二叔应该已经准备了更好的手段替叔夫主持公道。”
仇猰又含义不明地牵了牵嘴角:“如若所有人都似你这般明白我是谁,我能做到什么地步,我确是省心了。可惜!”
说可惜却未可惜,支颐托腮兴致盎然,指尖叩着扶手,笃、笃、笃——
倏来脚步声急,奔跑着入得院中,见仇猰扑地就拜,口中高呼:“二弟且慢动手,且慢动手!”
蔺氏霍然起身,不肯置信:“翾儿,你来作甚?”
仇翾尽是伏着,未答一言。
仇猰恶意地笑着,告诉她:“来求我高抬贵手,少设几间粥厂,少征仇记米行的米。哦,对,多谢老夫人捐赠体己,扩充粮资!”
屠兕咯咯笑:“将军又糊涂了,自家的米哪须得买?说用不就用了么?”
“是吗?那那些钱?”
“买了别家米行的虫米兑在粥米里,被监察御史逮个正着,已准备具折上奏,借机告将军纵容家眷贪腐中饱私囊。完喽,大将军要在朝上被当殿参一本,总算是该树倒猢狲散了!”
仇猰望向蔺氏:“谁是树?谁是猢狲呢?”
蔺氏既怒且惊,面无人色,心彻底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