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着急吗？倒也没有。

其实是兴奋居多，他对自己坦承道。

兴奋之后就是冷静，冷静很快又归于平静。

这颗心实在成熟极了，熟练极了，运作起来自然，顺畅，健康又活力富余，每一次波动的起伏都在精准掌控之下，没有始料未及，没有意料之外。

他对自己的心满意，为自己的心骄傲，也完全确信这颗心绝不会不经允许擅自骄傲，只要没有膨胀过头，为自己的优秀长篇大论一番又有何不可？

如果陷于浑浑噩噩的贫乏环境，更要善于挖掘自己的天赋异禀，以免等到真枪实战那一天却反而忘记了潜在的强大。

日头盘踞在六层老公房小区的楼顶，下午四点十二分，热度还在空气里苟延残喘。林均在公交车站等了几分钟，眼看着地图上公交车的到站提示，恍然抬头朝马路对面一看，果然。

错过一班车的懊恼把刚才的得意冲走不少。林均走出站台，自暴自弃地放慢步速走到路口。斑马线对面正好亮起了绿灯，当他步履从容地走到对面，绿灯又正好开始闪烁起来。

他心里一轻。

自己果然还是被偏爱的。

他在密密麻麻的站牌上找有东江高职站名的公交车，不出所料，基本每一条线都有。

江川区是白市十二个区里文教最集中的两个区之一，另一个是河湾区，河湾区的大学城囊括全市四分之三的本科学校，而专科学校则大多聚集在江川。上世纪八十年代西川大学要建新校区，因为幅员过于辽阔，被河湾大学城无情拒绝，被迫搬到当初算是不毛之地的江川，一度打击不少应届生报考热情。

不过靠着哭爹喊娘搬过来的一万两千多学生和教职工，西川大学逐渐成为和东江为首的职校群不分伯仲的人口密集区，所以江川区的大部分公交车在这两个学校的校门处都设有站点。

林均很快等来一辆枢纽四路。站台上只有他一个人，中年女司机驾驶技术娴熟，公交车前门分毫不差地停到他面前。

这班车没有自动售票，林均在整个车身随性的颠簸中艰难走到售票员旁边，“东江高职。”把交通卡递过去。

“不停高职，你在中职那站下吧。”售票员说。

售票员是个烫着棕黄色小卷头的中年女人，大半片浮肿的眼皮被过时的深蓝色眼线晕在下面，眼线描出的细眼睛明目张胆地打量着他。

“我去高职。”林均重复了一遍。

公交车不停站可以投诉，前天晚上他做侵权法作业查到的。

售票员抬起头，视线在林均的脸上短暂滞留片刻。

“两块。”她在机器上按下另一个数字，把交通卡还给林均，这一次抬头时没有再明目张胆地看他。

车上空座很多，林均在一个靠窗的单人座位坐下，把钱包里的卡，整钞和零钱都检查过一遍，没有再放回书包，而是塞进了裤子口袋里。

遮阳窗帘被扎成一个结，悬在窗户一边。一道西斜的日光透过灰蒙蒙的玻璃投射进来，在强劲运转的空调冷气下转化成不合时令的暖意，把林均的上半身周详地笼罩起来。

林均调整出一个放松的坐姿，望向窗外。

郊区道路常年施工，新沙旧石堆在一起，路面坎坷不平。外强中干的公交车沿着这条歪扭的车道往前踊跃着，每时每刻都在经历全方位的不规则震动。一种歇斯底里的颤抖从车底盘波及到座位上，让座位上的人也生出筋骨散架的错觉。

西川胜利门，永平大道，医药学校，东江高职，东江中职。四站三点二公里十七分钟，可以有意识地睡一觉。

林均关掉手机地图，合上眼睛。耳机里没有放音乐，纯粹的噪音能让他放松，而神经可以继续保持清醒。

公交开到医药学校的时候，他准时睁开眼睛。

医药学校和东江附属的卫校差不多，学生基本都是女生，现在大概正好赶上放学，站台上挤得满满的，全是清一色短袖校服的姑娘，车门一开，四五个女孩子叽叽喳喳地从前车门走上来。

“买票了啊。”售票员坐在座位上懒洋洋地喊着。

一个女生朝售票员走过去，手里捏着好几张交通卡，“东江。”她笑嘻嘻地说。

车开动了，最后一站车程很短，林均站起来走到下客门，觉得后脑勺上粘了好几道视线。

他是唯一一个下车的人，车门在他后脚离开的下一刻迅速闭合，急不可待地轰鸣而去。

他想起初中晚读课读过的《德拉库拉》，长途跋涉去见吸血鬼公爵的律师乔纳森一路上都被当地人敬而远之，现实中的东江高职似乎也是一个让人谈虎色变的地方。

那么我能做武松吗？他不太肯定地想道。他已经不小了，也许可以读一点金瓶梅，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

思维最后发散成一遍流畅的《谏太宗十思疏》默诵，背到最后一句“亏无为之大道哉”，他终于元神归位，发现自己的双腿已经顺理成章地跨在一堵电网被剪断的围墙上，只待他纵身一跃。

跳吧，似乎有人在哪里耳语。

那就跳吧。也没什么左右为难的，林均对自己略微紧张的运动神经安抚道。

他把右腿从围墙上跨过来，双手用力一撑，身体形成一道与墙面夹角大约三十度的斜线，从三米多高的半空平稳落地。

围墙沿线种了几排松树，从地上绵延的根脉看显然已经盘据多年了，两颗挨着的树就能完全遮住天空。

林均踩着高低起伏的树根往外走，一边不停用手掸手臂和后背上的松针，好在这片小树林是横长纵短的结构，没过多久他就顺利重见天日。

外面是一个操场，除去这一面是树林，其他三面的外围都是看台和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