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湾机械厂的东北面就挨着永定河，可真要说起来已经是在宛平城以外了，放在明清时期肯定是不属于京城的，但因为划定区县时还是划到了北京市，因此归北京市委管。
机械厂的车间、仓库都建在南面，而临河的地方是居民区。这段儿河既不在城中心区，也不是什么旅游景点儿，因此市政也没有开发，倒是厂里的人自己修了一条石板路下到河边儿，夏天里可以钓鱼、游泳。
周江舸进了厂大门，就溜着河边儿往她家住的三号楼走。一路上倒没遇到人，只是走到楼下时经过亮着灯的布告板，上面贴着她自己的讣告。
那张讣告上的照片倒还拍得不错，写讣告的人用词也算公正。然而周江舸却看到讣告下面有人用红色钢笔写了潦草的一个字“该”，后面还重重地打了个大感叹号儿。
她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儿。周江舸真想把她的脑袋打开给他们看，看看她真心里是怎么想的。她是做了蠢事儿，可她又怎么会当叛徒呢？她在机械厂还没建厂的时候就在这片儿住了，她怎么可能会出卖邻居同志来换取那点儿蝇头小利？
但周江舸也知道没人会信。说实在的，她如果能控制的了，就应该在职工大下岗出结果那天假死，这样儿他们就不会怀疑她是卖同志、卖厂子的人了。可这谁又能控制的了呢！
周江舸推开一单元的单元门，清了清嗓子，门厅里那盏扁圆形的声控灯便颤颤巍巍地亮了起来，惊醒了旁边燕子窝里的小雏儿。小燕子雏儿叽叽喳喳地叫起来，吵得一层住的李大哥抱怨了一句：“得嘞，又开始了。”
周江舸听到了，却也不敢隔着门搭茬儿，怕被听出来是自己的声音。她又想到李大哥是二十年前市里调到机械厂医院的医生，就是为了弥补厂医院儿科医生的缺位，七七小时候闹麻疹还让人家废了好一番功夫。后来李大哥嫁了厂里的一个工程师，再后来引进外资，那工程师就离开去了外企，跟李大哥离婚了。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周江舸在狭窄的水泥楼梯上往四楼走着。
机械厂的居民楼单元分得很细，每个单元每层都只有对门儿两户。周江舸的房子分在四零二室，而对门儿四零一室就是杨丹东的房子。后来不让国企办社会了，之前分的房子都得要职工买下来。幸好这房子面积小，也不算太贵，周江舸这房子买下还是杨丹东掏的钱，后来也一直没提还的事儿。
不过说实在的，她俩还分是谁的钱么？一个无母无父，一个远道而来，从建厂入职起就是相依为命的。之前还有夫郎的时候或许刻意地分一分，但后来离婚了也就懒得算了。
二十三年前周江舸娶了厂托儿所一个当幼师的男孩儿，叫沈兰红，那男孩儿是从外地来厂里工作的，带着一个小两岁的弟弟，叫沈兰英。刚到厂里认识周江舸的时候，沈兰红特别迷她，简直是上下班儿都会去守在道儿上看她。那时候喜欢周江舸的人不少，而沈兰红是长得最漂亮的，因此两人也算是相配，顺理成章地结婚了。后来兴许是为了解决他弟弟的婚姻大事，沈兰红撮合沈兰英跟周江舸的老姐们儿杨丹东，让杨丹东娶了他弟弟。
按理来说一对儿好姐妹娶了一对儿好兄弟，本来是有助于婚姻稳定的，但却架不住沈兰红婚后反而对周江舸看不惯起来。
那时候他觉得结婚了就应该赶紧生孩子、养孩子，但周江舸过惯了年轻人的生活，只想着他们四个人今后假期去哪儿玩儿。沈兰红跟她吵过好几次，后来周江舸也觉得自己过分了，就答应先要孩子。
可谁也没料到，沈兰红原本当幼师就很喜欢孩子，怀孕的时候也天天乐呵着，等他们的女儿出生之后却渐渐觉得烦了。他生产之前总说想生个男孩儿当小棉袄之类的话，周江舸只是以为他要坚决反对封建重女轻男，却没想到他是真的不想要女孩儿。尤其是周程启生下来比一般孩子还闹腾，把当幼师的沈兰红都烦得不行，周江舸又时不时抱怨这都是他非得要孩子的结果，终于让沈兰红忍不了了，某天晚上对周江舸大骂了一顿，直接搬到托儿所住了。
之后沈兰红发现他和沈兰英都被传染了这未知的寄生物，因此很生气周江舸之前不告诉他。等到周程启上了小学，他就跟周江舸离婚了，女儿的抚养权也给了她。为了跟周江舸彻底脱开关系，他还撺掇他弟弟离开杨丹东。可怜沈兰英那时候正怀着七八个月的身孕，沈兰红却把他哥儿俩的工作调到了市里，为的就是要他也离开杨丹东。
后来沈兰英生了七七，就被他哥哥撺掇得跟杨丹东离婚了。但他离了之后又觉得后悔，反而故意把七七的抚养权让给了杨丹东，就是为了借着看七七的名义经常偷偷回厂里。
再后来沈兰红不用管周程启了，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还想要个男孩儿，于是又回去找周江舸，借着和好的名义在她这儿住了几天，怀孕了之后却就又回了市里。这回他倒真生了个男孩儿，为此也交了非婚生育的社会抚养费。这孩子大名跟父亲姓，小名儿叫“小九儿”，倒真的乖巧伶俐，跟七七性子差不多。可是沈兰红从来不让周江舸见他，生怕她把他儿子抢了。
说起来，现在沈兰红大概还不知道她的“死讯”吧。周江舸突然想到，那她为了避风头或许还能去他那儿借住几天。一日妻夫还百日恩呢，他俩算算这恩也得够用一阵儿的了吧。
不过当周江舸走到四层，还是用钥匙拧开了杨丹东家的房门。现在这个点儿周程启和七七应该都在四零一。因为周江舸不怎么会做饭，而且她和周程启相互嫌弃，名义上周江舸的四零二室历来比较冷清，只有夜里她娘儿俩才会回去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