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听到实际并不存在的“叮”一声，从桃乐斯的心脏里发出，微弱地，又微痛地，敲在最脆弱的一点上。她停住动作，抱着手中又大又重的啤酒杯，低头静静凝视着啤酒的水面，目光中流淌过一种以前从来没有过的色彩，混扰了她原本那么清澈的深棕色眼眸。

安娜皱起细长的眉睫：“对方是谁？”

她摇摇头，笑得天真可人：“安娜，为什么这么肯定？”

“你虽然每天不管面对什么人都会笑，可我从没见过你笑得那么糟糕。”她深吸口气：“你以为一个月前那几天里的古怪行径就没人发现吗？你以为一定要进到你房间亲眼看到，才会知道真相吗？桃乐斯，哈佛毕业后来到你身边当你的贴身秘书已经三年了，我并不迟钝。”

她望着安娜，静静望着，好像仰望着碧蓝无际的长空。安娜轻轻拨弄了一下桃乐斯额前的留海，就像风在她面上划过。她突然一皱眉，泪水不受控制般拼命涌出来，如满天的星辰一起陨落，痛苦地，毫不遮掩地，痛哭起来。

“安娜，”好像被施了魔法，她骤然间从一位公主变回成一个普通的女孩，哭得那么悲伤那么绝望，仿佛把她一生中所有的眼泪都汇聚到了这一刻：“对不起，我本来，是没想让任何人知道的！”

安娜抱着她的肩膀，让桃乐斯的头轻靠在她肩膀上，也不说话，只是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动作那么轻柔缓慢，全是深深的疼惜。

桃乐斯一张小脸哭得面目全非，不停地摇头：“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不应该，可我……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想起小时候和他一起在草地上玩的画面！从那时候起，他就总是挂着一种温柔又迷人的笑容，淡淡地，浅浅的，却明亮到照耀进我心底的最深处！我知道自己不该想，也知道自己的责任，我要当女王，我要嫁给对几利亚有益的人，我不该喜欢上其他人……可是……可是……”

可是，她偏偏喜欢上了艾瑞克。

而且是近乎迷恋地，疯狂地喜欢着他！从十岁那年起，她的眼中就再容不下其他男孩。无论多么优秀，都不如艾瑞克优秀，无论多么温柔，都不如艾瑞克温柔，无论多么出色，都不及艾瑞克一个微笑来得完美无缺、天摇地动。

当爱上了接近天神般灿烂耀眼的光，谁还会看得上尘世中的凡人？

然而，艾瑞克却是恨她的。

离别那天晚上，她惊恐地仰望着他，他眼中明明酝酿着最温柔迷人的笑意，可他却那么轻而易举地告诉她：我恨你。

所以，他不会留在她身边，永远不会。

桃乐斯望着他俊美无双的面孔，心里全是不懂：“直到现在，你也是恨着我和父亲吗？”

艾瑞克眨了眨的眼睫，微笑如初冬的冰雪，美丽，动人，却又格外寒冷，甚至到了死寂的程度：“不止你和你父亲，我也恨站在你父亲身边的那些同党，恨逼我写下放弃宣言的那些律师……”他微顿了顿，笑得更加光芒四射：“我恨所有人……恨整个几利亚……”

桃乐斯只觉得仿佛整个世界崩塌下来般无助，她从未听他说过这样的话。他总是温柔的，幽雅的，迷人的，虽然有时会坏坏地作弄她，可也是温柔的作弄，从不会真正伤害她。

他竟然……这么深地……恨着她……？

“要怎样？”她突然抓住他的衣服，就像害怕他会真的消失般，仓惶地哀求：“要怎样做，要到什么时候，你才可以原谅我和父亲？”

“这个，我从没想过呢……”艾瑞克抬起头，笑容中有些为难。即使这时候，他依然笑得温和绚烂，全没有半分的怒意，仿佛他从来就是一个如此俊美柔和的男人，不懂得温柔以外的感情。然而桃乐斯却听到他轻笑中给她宣判的死刑：“因为我从不去想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他拉开她的手，转身走向窗口。她哭起来，忽然又咳起来，才刚刚退烧的身体还未恢复，苍白的小脸咳得通红。可她不在乎这一切，只想扑上去拉住他的背影，狼狈地从床上摔到地上，还是不管疼痛的膝盖，只顾着用尽一切力量冲上去。

“艾瑞克！艾瑞克！不要走！我把所有东西都还给你，好吗？国籍，身份，王位……我全部都还给你！求求你不要走……”

她喊叫着，忘记公主的身份，丢弃自己的未来，甚至连尊严都可以扔下。

只盼望着，他不要离开。

她有预感，这次走了——他就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艾瑞克！你不懂吗？”她哭得面目全非，摔在地上，像一个摔进绝望谷底的孩子，不顾一切得嘶喊：“我喜欢……我……我喜欢你呀！”

八年来，一个藏得最深的秘密，终于，被戳破了厚厚的壳与伪装。

她说出来了。

一个她本想带入坟墓，到死也不敢让他知道的心情。

因为太不符合她和他的身份，因为他太耀眼太出色，也因为她太害怕和恐惧，她准备只是小心翼翼得守护着，用一层层密实而精致的保护筑起来，不为人知。

可结果，终于在这一刻，也全部都摔碎了。

只为了想留下他。

“傻丫头，”他终于回过头，用胜过一切光芒的迷人笑容凝视着她，轻轻扶起她，小心地为她揉擦跌到青一块紫一块的膝盖，最后靠到她左耳旁，还是那温热到能毁灭她灵魂的气息，吐纳在她的耳上：“你不明白吗？人类是这地球上残忍的生物，就算时间可以冲淡所有的爱，却冲淡不了仇恨。”

他闭上眼，似在恍惚间叹息了一声：“你……还是忘记我，当你的女王吧。”

桃乐斯只觉得滚烫的耳边忽然一阵风拂过，快得叫她措手不及，才回过头，艾瑞克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被风卷起的窗帘在轻舞。而窗外，传来淡淡飘去的古龙水香气，是他的味道。

可终于，连气味也渐渐飘散得再无迹可寻。

被眼前状况吓呆住的小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忙爬到桃乐斯身边，拉住她的手指，抬起小脑袋：“桃乐斯，别哭了……艾……艾瑞克那家伙肯定是骗人的！这根本不可能，他从来没说过这些！他……那个向来最宝贝你了，怎么可能会恨你呢？！嗯？桃乐斯？别哭了……好吗？桃乐斯……你这样，我也要哭了……桃乐斯？桃乐斯？”

可她的眼泪，如一颗颗陨落的星星，再无法收止。

一直一直……整一个晚上……

桃乐斯靠在安娜的肩膀上，好像突然整个世界回到了那一晚，那个卧室，回到了艾瑞克离开的瞬间。她望着他的背影，那么惊慌失措，用尽一切想留住他的一些什么，哪怕只是丝毫。

然而，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剩下。

“安娜，”她抱着那一大杯冰冰凉凉的啤酒，慢慢喝着，慢慢咽着，最后整杯下肚，轻擦擦唇瓣，目光出奇得通透：“我……是真的希望自己可以更坚强些，可以更像一个未来女王的样子。我也很清楚自己背负着多大的责任，如果我做错了一件事，不仅仅是‘我’错了，而是整个几利亚都会成为世界的耻笑。我每天早上从起床开始就告诫自己，绝不能出错，虽然我并不是一个完美的人，但我一定要做到完美。我要完成父亲的心愿，我要证明凯瑟琳姑妈没有选错人，我也想尽最大努力证明自己可以做到！但是……”

她眨眨眼眸，那些细小的、原本肉眼无法看到的东西，纷纷从她细长浓密的深棕色睫毛上洒落，如雾般，美丽而又格外脆弱，一碰即碎。

“但是……我大概搞错了……因为我们之中没有人能够完美。”她笑起来，与平日尊贵或可爱的笑意都截然不同，那是带着淡淡哀伤的笑意，甚至还有些凄凉地绝望混扰在其中：“这是第一次，我真希望一切没有发生过——我不想当女王，不想当公主，也不想生在皇家！我……真希望自己只是普通的平民百姓，和他在最普通的场合认识，就算配不上他，至少……不会让他恨我……”

安娜以为自己看错了，因为这整个晚上……不，是从她认识桃乐斯公主的这三年里，她都从未见过她那么美丽动人而又震撼心魄的笑容。

因为悲伤，因为真实，因为点燃了心底最深最痛的那一点。

她第一次看到这位本来年轻可爱又能干、讨人喜欢的公主，居然也有恋爱中的普通女孩才有的表情。

而经过这一夜，桃乐斯也渐渐明白到，艾瑞克那句话大概是对的。

——人类是这地球上残忍的生物，就算时间可以冲淡所有的爱，却也冲淡不了仇恨。

如果明天她就要死去，那就好了。

在她还没领会到爱情的真正伤痛，在她还没体会到他所说的残忍，在她还没真正意识到艾瑞克对她的恨有多深之前，她就死去，那便两全其美了。

她可以不用再思考关于艾瑞克的一切，而艾瑞克也可以看到这个让他憎恨的、夺走了他一起的女孩的死亡，看到她落到如此下场，也许，他心中的恨意也就可以稍微少一点儿。

然而现实却是她又喝了三大杯啤酒后，醉倒在安娜的怀里，被悄悄送回皇宫，送回到那间四处充斥着对艾瑞克回忆的房间里。

当她睁开眼时，世界明亮得已是中午。她抚摸着还有些晕旋的脑袋，笨拙地爬下床，走到床边。

轻轻一拉，阳光普照，光芒艳丽得仿佛艾瑞克就站在她面前。

小黑从旁边玻璃茶桌上跳下来，担忧地望着她：“桃乐斯，你醒了？你还记得吗，昨天你喝多了，是你的秘书送你回来的。她还吩咐外面的人，说今天可以让你自由睡到想起来的时候……桃乐斯，你有听到吗？”

风带起她肩上的橘色长发，悠然地，领着它们在空中飞舞，又一飘即散，让它们不舍地坠回到凡间。

桃乐斯低垂着目光，许久，仿佛根本没听到小黑的话，只是沉沉得想着什么。她突然走到茶柜前，泡了一杯芳香四溢的水果茶，加入甘甜的蜂蜜，将茶温调得刚刚好。然后举起那只白瓷古董杯子，小心地含了一口，在口中品味。

茶水中竟泛出淡淡的苦涩，一点儿也不温暖香甜。

是呀。

同样的茶，同样的做法，同样的房间，同样的风，并不代表就是同样的味道。

终究，她爱上的并不是一杯芳香暖心的水果茶。

而是一个叫艾瑞克的男人。

她幽幽得微笑起来，回过头，像一朵盛开在春日气氛里的小花，轻柔地，芳香地，细腻地。

“小黑，我决定了。我……会如艾瑞克所愿，忘记他，专心做一个好女王。”

“桃乐斯……”

“可是最后一次，我想任性一下。你会陪我吗？”

小黑有些惊讶：“你……要做什么？”

她抬起目光，似抬起她一生中最大的一次决心：“我想去米兰，最后再看艾瑞克一眼——只要一眼！从此以后，我就彻底死心，再不对他有任何的非份之想！”

艾瑞克。

和你形影不离的那四年，我是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你就是我所有的光芒与温暖，将我的世界照耀得比太阳还明亮快乐。

但我却不知道，那四年对你来说，其实是何等痛苦。

我配不上你。

就算没有这一切的发生，我也配不上光芒四射的你。

更何况，我还只是一个让你厌恶憎恨的人。

所以，就让我活活压死这颗对你喜爱到不能自己的心，以及这场无聊幼稚的期望吧！

我真希望自己根本不是什么公主，如果我没出生，如果我不存在，那么父亲不会做出那样的事，你依然是至高无上的王子，王位第一继承人，没有人可以阻碍你的光芒，你的完美永远不会被伤在命运中。

然而，希望就只是希望，永远不可能变成现实。

我不想输给自己的身份，可大概，从我们出生时就注定了，谁也改变不了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