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阈值与节制(1/2)

大约十年前开始,全民收藏文玩,今儿收这个,明儿收那个,时时得盘点儿什么。今儿盘这个,惦记那个;后儿盘那个,又想别的。陈悠仍然记得自己当年坐在琳琅满目的文玩店里,一边喝茶,一边听家里的长辈和老板闲聊,顺便偷师,学学眼力。波罗的海蜜蜡挂件,海南黄花梨把件,苏工橄榄核雕手串,包浆狮子头核桃,和田玉手镯,田黄瑞兽印章,蝈蝈葫芦,南红雕件,正星正月菩提一零八籽佛珠……时不时也收几件。慢慢收得多了,家里的长辈和文玩店老板也提醒她:“文玩,是你玩儿它们,别被它们玩儿了。”

道理相通。懂节制,知餍足,取中正。任何事物都有它的阈值,包括人类的味蕾——调料的种类超过一定数量,味蕾就很难分辨了,分辨不出来,大脑觉得累,对美味的愉悦体验也就降低了。

李亦然有时在外面学了新的菜式,也会到周末食堂来教陈悠试做。陈悠习惯把果蔬食材切片生吃试味,分别沾淡盐水、蜂蜜水、柠檬水、花椒水再试,往往看起来纷繁喧闹的菜肴,调味越简单,越令人印象深刻、更觉美味。每次试做新菜成功,李亦然总不忘嘱咐一句:“我这都是国宴级后厨秘籍,你学归学,别到处嘚瑟。”他半个科班出身,师兄弟里不乏卧虎藏龙之辈。

陈悠嗤笑他想多了:“闹肆小馆儿,就算我说国宴级别,也不会有人信。”

其实,对于外面餐厅经常推出的综合口味、新品搭配,陈悠更喜欢做减法,比如一小份芒果椰浆口味的冰淇淋,在陈悠看来,不如直接去吃中份芒果、椰子,再喝一杯全脂牛奶,即使摄入的热量相当,在消化道中的吸收利用、转换耗能也是后者更健康。

陈悠经常看着写字楼外的夜景和街道两边川流不息的车辆,看着那些忙碌而疲惫却仍要强打精神的身影,看着实际年龄远比自己年轻却提前衰老的面容,总是暗暗替他们担忧。她以前经常朝五晚十一、连轴转三十六个小时以上,更少有机会留意三餐。直到一天晚上,血突然从食管往上顶,止不住地蹿出喉咙——上消化道大量出血。好在当时距离最近的三级甲等医院只隔着一条十米宽的马路,在急诊室就医的时候,刚好是自家亲戚当班,省去了很多麻烦。等病情转好,医生坐在办公桌前问她:“情况这么严重,第几次了?”

陈悠想了想:“之前还有一次,没这么吓人。”那次是跟着咳嗽带出来一点儿,陈悠也没往深了想,胃溃疡、穿孔什么的,她以为自己一日三餐不落就轮不到头上。

医生讲的也很直白:“你这样儿的,最近好几例,常规检查没大毛病,都是工作学习压力大、作息时间不规律、不注意饮食均衡。一旦发生大出血、止不住的话,十五分钟之内到不了医院,以后都不用到了;要是还有第三次,就绝没第四次了。”

“啊?”陈悠没想到自己这就被下了“最后通牒”。

她刚开始学法律课程的第一年,跟的第一个案子,在尾声阶段,工作团队遭到过对方炸弹威胁,她后知后觉,没后怕过——事后有师兄问她,“万一真炸了,回不来,你们不知道怕啊?”陈悠觉得这问题特可乐,她神经反射异于常人地说,“炸都炸了,要害怕,也是你们事后出现场的怕,我死都死了,还能知道什么?没炸,就不可怕,怕也是白吓唬自己,瞎耽误工夫、浪费生命。”

将近二十年前,发案在自古以来的烟花流脂小城、起初众人都以为是桩风流韵事,揭开来却是个无底黑洞,搞得预审人员欲哭无泪、想撤出来都晚了。后来掀起的波澜,贡献了持续十余年的大瓜,陈悠从未成年到独当一面,这个案子都没尘埃落定。一次余波,让他们的车在高速路上刹车失灵还要继续狂奔六十多公里,不断穿梭在大型货车、拖车夹缝里求生存,左右车辆间距之窄、行驶时速之快,会车的时候把车窗外的空气都擦出了金属哨一般尖锐刺耳的啸叫。同车一位师兄脸色惨白地说“悠子,等这次的事过去,你赶紧找人嫁了吧!”他没说出口的另一层意思是“别干这个了!”凭家世背景、工作能力,如花似玉的小师妹犯不着跟他们一起玩儿命——陈悠无暇分神,心说“我要是早嫁了,你现在还有命?”——他们都知道,上次,遇到同样险情,另一车人,无一生还。要不是祖师爷有训,“嘴贱命薄”、“秽语勿言”,陈悠真想骂街。有家承的师兄说过,男婚女嫁,等于自废武功,很多糟心的东西就看不见、听不着、遇不到了,可有些事情也就挡不住了……“六合之外,圣人不言”、“子不语怪力乱神”——“不言不语”不是“不知不信”,人若真能“无知无觉”倒也罢了。

和同僚一起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时时刻刻,陈悠都没怕过,只是那些故去的人,让她心里从此有了过不去的坎儿。

在一个私人场合,有位从地方系统退下来的老人,推心置腹地和她谈过,“都说‘人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我这辈子,假酒喝过,假案办过,有时候,就是‘一念之差’,人总得活着……别和自己过不去……和别人过不去,总有人问我,‘你觉得值么?’……可是有时候,不恰恰正因为有太多的智慧、理性,告诫人们‘不值’,才姑息养奸、助长了孳生出来的恶?纵容恶毒的善良,是真的善吗?——这些道理,我们,比你们懂得更早……你们觉得我们老家伙‘爱惜羽毛、不作为,活得心安理得,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们都明白,可我们也相信,等你们活到我们这把年纪的时候,就懂了,‘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无奈,个人的能力和权力越大,越应该懂得什么是“动心忍性”,不能全凭个人意志去轻率做出可能影响历史进程的决定——结果就是你明明知道事有瑕疵,但轻易松动、偏离既定规则,注定就会在其他事情、不远的将来造成更多无法挽回的损失和更大的错误……干我们这行的,谁年轻的时候还不是个‘愤青’、‘刺儿头’?……你们现在遇着了过不去的坎儿,也许过几年再回头看,时代变迁,就不算什么了,多少人湮没进去,渣儿都没有……你们得学会放下,我不是教你放弃——‘搁在心里’,没毛病。用你们年轻人的话讲,你们有能力学着多线程处理任务,别让这道坎儿就给绊住了……它不是鸿沟,我相信,总有一天,社会进步了,这条路就能修成、走通了,你们师兄弟轻轻一抬脚,就把它迈过去了……抓着一个单线程不放,你觉得值吗?”老人终究有老人的睿智,洞悉世事——陈悠这辈子,什么颜色都见过了,黑的、白的、灰的、红的、蓝的、绿的……花花世界,纷纷扰扰,非逼着她真心实意地说出“不值”这两个字,那离六界崩塌也就不远了。陈悠感激老人的提点,“捡着芝麻丢西瓜”固然不值,“抱住一个西瓜丢了更多的瓜”,也……“其实不值。”回答的时候,陈悠笑得释然。

啃不动的肉骨头,得放回锅里继续煮;夹生的瓜果,要收进纸袋、冰箱里自然回熟。以逸待劳,才有了后来接二连三的大瓜——吃第二个瓜的时候,斜刺里不知道哪冒出来只蛤|蟆跳到了大家的脚面上,级别忒低,本着“杀鸡焉用宰牛刀”的原则,师徒几个本没想理会,蛤|蟆却几次三番来干扰视线,陈悠和师弟气不过,顺着蛤|蟆出没的踪迹随便一摸索,就牵出了第三只大瓜——“主动上门送人头”的第三只大瓜,竟了结掉二十年前差强人意的悬案……殊途同归。陈悠也反向推理过:究竟是纯属巧合,还是弃卒保车?——最终认定:天网恢恢,“弃车儆卒”。尘埃落定之际,老人又出来做“说客”,“多少人这辈子都摸不着一条藤蔓,一个瓜就够写满一辈子功德簿的,那也是凤毛麟角了——你们几个小崽子,年纪轻轻,爪子底下动不动就扑腾来三个瓜,这是运气好么?”——这是“惊回首,不易帜”的未忘初心。“我也不信,明里暗里,就我们几个不糊涂、看得出来、查得清楚?”陈悠的师弟嘻嘻哈哈地作答,他刚翻查了二十三、四个法人单位的资金线索,整理出七、八名关联人员,厘清了一条并不复杂的利益输送、洗钱渠道,“不过是你们老家伙精明得很,欺负我们一根儿筋、认死理儿,拿我们红四代当枪使,吃定了我们眼里揉不得沙子、爱管闲事——你们咬准了我们要是撂挑子,将来死了都没脸见开国的那一代先祖,对吧?”这“闲事”,换了旁人,还真不好管、不敢管。

不是所有说客都受欢迎,也有自认“位高权重”利令智昏的,都被陈悠的师父挡了驾。比如有一次,师父对着电话那头儿装神弄鬼,被带着陈悠汇报工作的师兄撞了个正着——“您也知道,我手底下这组人,没一个正经,投胎的畜生、托生的鬼、借尸还魂的半妖、没睡醒的……您兹当我们也是一群坐井观天的癞蛤|蟆,没见过什么世面,不知好歹、不识时务、六亲不认、亡命之徒。”

挂掉电话,师父看着面前似笑非笑的徒弟,略带歉意地开口:“我刚才说的话……”

向来以冷言冷语著称的首席弟子,皮笑肉不笑地幽幽然道出八个字:“可以理解,不敢苟同。”

陈悠努力憋笑未果,只好放弃,嫣然一笑将办公室内的冷高压一扫而空:“师父刚直不阿、言简意赅,就是听起来有点儿像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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