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伤都在表皮,结了痂便不怎么疼了,将养数日几乎好得差不多了。那日同我打架的人里有几个从属小官家的子弟,赵彧实在不愿意和那些人打交道,索性给我转了个书院,还破天荒许我过两日再去读书。
我也讨不到什么便宜,闲在家不是帮庄里送货就是被孟尝揪着耳朵练功,不过说实在的我还挺喜欢送货的,赵彧平日给我的零花钱很多,送货的话还可以顺路出去溜达溜达,吃喝一番。
打我记事起,这弗象茶庄便是长安城内第一户,几乎垄断了东西两市所有的茶叶生意,连皇宫里都要我们岁岁入贡,银子自是少不了的,所以我们虽然不如那些官家子弟般有权有势,但也算得上锦衣玉食。从小我就是在赵彧手底下长大的,对我那老爹没有半分印象,无论我怎么问,他都绝口不提,我也只好作罢。还记得十岁那年,我从书院挨了欺负,那些人都说,赵彧是嫌不光彩才说我是他侄子,回家我便缠着他质问,我到底是不是他的私生子这件事,结果被他揪住一通好打,扯着耳朵在小祠堂跪了一整晚。
其实没那么玄乎,赵彧怎么说也是我嫡亲的小叔,那晚他席地而坐,我赖赖歪歪地跪了没一刻钟便偎在他怀里,听他破天荒地与我说了许多,说起了我祖父如何呕心沥血把一家门店经营成偌大的茶庄,说起他与我爹兄弟二人都继承了祖父的经商头脑,但我那老爹不知抽什么风,放着家产不继承,偏要游历江湖,三年五载不着家也都罢了,后来竟不知为何入了个什么邪教,气得祖父将他大名从族谱中一除,随即咽了气。祖父过世,他好容易回来露了一面,却丢给赵彧一个尚不会说话的大胖小子,也就是小爷我,然后便甩手走了,又过了几年突然报了丧,消息是不是真的也无从查证,总之他是个让人很费解的人。
我的记忆里就没有我老爹半点印象,自然对他没什么感情,便乖乖跟着小叔,在弗象茶庄做着吃穿不愁、逍遥自在的小树爷。其实我很崇拜赵彧,年纪轻轻的,将茶庄经营的这样好,举止谈吐之间毫无商贾之气,反倒有一种……斯文儒雅的感觉,当然,除去揍我的时候,平日是见不到他骂人的。
赵彧给了我一张单子,让我帮着送货,我接过来看了看,是奉常府要的茶叶,不以为然地将它折起来揣进怀里,跟赵彧没皮没脸地嘚瑟了一番,我便出了门。
奉常府虽掌宗庙礼仪之司,落在皇城脚跟下,但宫中进贡的外茶本就不多,再赏到各个府里,更少之又少了,越大的府邸,在茶水消耗上便越要费心思,不光平日阖府饮用,逢年过节还要包成礼来撑门面,所以他们会自己购买也不足为奇。我叼着根狗尾巴草,坐在马车上思绪飘忽,连到了地方都没反应过来,还是店铺里的伙计在我身边轻轻唤了声“小树爷”,才回过神儿来,下了车。
没什么复杂的程序,钱是早就在订货时就付过的,我们将货交给奉常府的管事,等他们清点完,拿回签字的收据即可。赵彧定的规矩也是有趣,偏偏越大户的人家越吃这一套,我是想不通的,因为在我看来订货时就把全部款项付清,是非常没有安全感的做法,不过说来也怪,赵彧越是这样,订货的人越是络绎不绝,可能这就是孟尝说的什么“高明之处”吧。我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翘着二郎腿等他们清点,正思量着这些天的表现实在糟糕,一会要去西市给赵彧买点栗子糕讨好讨好他,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我面前闪过。
杨尔思穿着一席白袍径直走了过去,好像没看见我,身旁有一个小厮为他撑了把伞,把阳光遮了个干净。
“哎?尔思!”
他闻言回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似是没想到在这儿会碰见我,不过转瞬即逝,调整出一抹欣喜的笑容,对我说道:“嘉树,你怎么来了?”
他这纯属没话找话,我捕捉到他的表情,有些不快,眼下这光景还用问么,我当然是来送货的了。同窗半载,他早知道我是茶庄的人,而我却不知他竟是奉常大人之子。
那边清点完毕,管事走过来欲将收据交给我,路过杨尔思时还恭敬地道了声“少爷”,我接过收据揣进怀里,没正眼看杨尔思,说了句告辞便要走。杨尔思抬手拦我的胳膊,被我撞了个趔趄,好在那小厮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刚将他的身形摆正,指着我就要开骂。
杨尔思制止了小厮,我也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
“嘉树,你可是生气我隐瞒身份了?”
我觉得有些好笑罢了,人家是奉常大人的儿子,搁自个老爹面前动动嘴唇,那些人怎么死都不知道了,需得我在书院巴巴地出头,生怕他叫人欺负了去?
见我没答话,杨尔思走上前道:“你今日可有空闲,我请你吃好吃的,权当赔罪了。”
我脾气有点上来了,对他摆摆手就想出门。
“不劳少爷费心,有缘再见吧。”
“嘉树!”
杨尔思唤住我,绕到我面前来。
“你转了书院,以后更是见不到了,今日你便给我这个机会吧。”
我掂量着他说的话,有几分道理,再说我是气他隐瞒身份,但还不至于今后都不想理他了,便默认了他的意思,由着他带我到了酒楼雅间。
他斟了满满一杯,一口喝下去却咳了好久,我跟着赵彧长大,喝惯了茶,几乎滴酒不沾,只是看着他咳得满脸通红。
“嘉树,咳咳……你可是还生我的气……”
我也说不清楚,想承认,可满眼都是他弱不禁风的样子,只得烦躁地摇了摇头。
“我不以奉常府自居,还去市坊间的书院读书,”杨尔思缓过来了些许,擦了擦嘴角苦笑道,“只因父亲并不喜我,也不愿多花心思在我心上。”
“罢了,今后你自个小心点,”我努力理解了一下他的话,但似乎失败了,晃了晃脑袋不想再计较,“挺高个小伙子,让人欺负了不会还手吗,再不济,躲着点他们,就算你爹再不……那啥,也不会任由你让人欺负啊。”
杨尔思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我与他告别之后就回了家,赵彧问我干嘛去了,我如实说了,引得他一阵不满。
“我不是说了,让你少与他来往。”
“小叔,”我避过这个话题,反问他,“你和师父是不是早就知道尔思是奉常府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