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留尘从长久的昏迷中醒来,头脑尚是一片混沌。将这男子浑身上下扫了又扫,只觉得眼前人虽虎背熊腰,五官却端正憨厚,再怎么瞧,也不致像个地府里的索命无常。嗓音干哑道:“我死了……?”
那男子见他能说话,喜上眉梢,声音拔得愈高:“你没死,你还活得好好的咧!”
谢留尘恍然从鬼门关走了一趟,环视一圈,又问道:“……这是哪?你是谁?”
那男子道:“我叫疏桐,这里是西涯山,是我们王救了您回来。”
谢留尘对妖族之名实在不感兴趣,双手撑榻,便要起身。方甫动身,手臂、胸膛、腹肚立时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疏桐大惊小怪叫了几声,连声道:“不要动,不要动,您身上的伤还没动,不能动!”
谢留尘只好重新躺回石榻,又听疏桐在一旁絮絮叨叨道:“受了这么多剑,竟然也能好好活到现在,您也可真够命大的。也是,我们的王一向古道热肠……”
谢留尘生平最为厌恶啰嗦之人,看他一张嘴上下双唇开合不休,不觉将一张脸绷得紧紧。他径自躺在石榻上,心中疑惑乍起:为何自己会来到西涯山,那妖王为何又要救下自己?带至西涯山?
为什么不让自己安安静静地死去?
他心中难受至极,干裂的双唇微动,不觉将心里话脱口问出:“为什么……要救我?”
疏桐听闻,顿时止了长篇大论的话题,支支吾吾了半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谢留尘面对这张憨厚的脸,也委实无心思盘问究竟,只漠然自若闭目养神。过了片刻,又听那疏桐张嘴道:“您喝茶不?我做的花茶,可香了。”
谢留尘轻声道:“不想……”疏桐却是不理,自顾自泡起了茶,又将茶盅端过来,反复示意道:“喝嘛喝嘛。”谢留尘死尸一般,无动于衷。
疏桐却是个不会看人脸色的家伙,蹑手蹑脚将他扶起,把花茶送至他口边,催道:“喝嘛,很好喝的。”谢留尘双眼微睁,透过眼缝瞥了疏桐一眼,嗅得那股扑鼻甘香,口生津液,嘴巴不自觉微微张开。疏桐眼尖,立即将茶杯倾倒喂给他。
甘甜之源方一入喉,便如天降甘霖,浇灌干涸皲裂的寸寸心田。很快一杯见底,犹觉回味无穷,轻舔唇角,眼角微抬,又不好意思地说道:“我还想喝……”
疏桐哈哈一笑,又自去帮他冲泡了一杯。谢留尘接过茶杯,大口灌下,疏桐在旁连道:“慢些,慢些,别呛着了。”谢留尘喝完第二杯茶,咳了几下,小声说道:“谢谢。”
疏桐咧嘴笑道:“没想到你竟然能喝下我的花茶,别说外族人了,连族中都没几个人能喝下我的茶。”
谢留尘仰卧榻上,心情突然变好了些,问道:“为何?”疏桐摇头晃脑道:“因为他们嫌过于甜腻。”谢留尘道:“很好喝。”又问道:“你如何对我这般客套?”敲敲石榻,示意他坐上来,方便二人谈话。
疏桐连忙摆手道:“不行不行,对着你这张脸,我实在是,”他挠头嘿道:“不敢造次。”
谢留尘不解其意,也没心思过问。他眼下无法动弹,只好和这桩傻愣愣的木头同处一室,躺了片刻,浑身伤痛四起,头脑阵阵昏涨,浑浑噩噩间,又渐渐昏睡过去。睡了不知多久,石门轰然开启,将他惊醒。睁开眼,见到自门外走进四人。
一人当先在前,俊美无俦,举止高贵从容,另三人跟随身后,皆是形貌出色的男子。其中一人手上端着一碗汤药,散发着淡淡的莲花香味。
疏桐熟络地为他介绍起身前这几位人物来:“你看那三个人,那位长得高高壮壮的叫寒竹,那个面白瘦弱的叫郁柳,还有那个像猴子一样的叫元桑,”最后再着重介绍道:“你身前这位最俊美最高雅的,就是我们的王了。”
谢留尘可有可无微微点头,一眼扫去,见那四人皆双眼沉沉盯视着他,尤以那元桑为甚。
妖王竞枫命郁柳将汤药端上前来,望着谢留尘道:“如今你上了我这条船,眼前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死,二是喝了这碗汤。”
谢留尘望向那碗散发莲香的汤水,问道:“这是毒?”
那妖王泰然应道:“对,这是毒。喝了它,两个时辰之内若无解药,必将真气溃散,神魂破裂。”
谢留尘颇觉可笑:“既然都是死,又有何区别?”
妖王道:“一个可以让你晚些死、甚至不死,这便是最大区别。”
谢留尘不可置否,他自觉已经死过一次,生生死死,于他而言,又有什么不同呢?他将脸撇向床里,道:“我不喝,请让我死吧。”
妖王道:“若我偏不让你死呢?”
谢留尘置若罔闻:“随你,杀了我更好。”
妖王面露不耐:“你这是在挑战本王的耐心?”
那元桑越众迈出,在一旁恭敬道:“王,请让臣来。”
石洞中沉闷无风,妖王本也烦闷,摆手道:“嗯,你来。”没心情旁视探听,转到一边角落去了。
元桑走到石榻边,毫不客气地坐在石榻上,与谢留尘四目相对,眼神钩子似的在他脸上、身上不住来回。忽而狡黠一笑,说道:“你并非真心求死。”
谢留尘自方才起便注意到这人,只因此人目光灼灼,笑意浅浅,让谢留尘总是想起同样爱笑的商离行来。他心知眼前这人实在不好对付,半掀眼皮道:“从何见得?”
元桑道:“你若真心求死,便不会在雪地中支撑了这么久,你的求生意志何等顽强,怎会是轻易想死的人呢?”
谢留尘听他语气十分亲昵,像是极为了解自己,反口诘道:“若可以选择,谁愿意生不如死?”
元桑泄了口气,无奈道:“好罢,是我理解错了,你确实想死。可以告知我你想求死的原因吗?是因为你做了什么错事吗?”
谢留尘静了一瞬,声音凝涩道:“因为我辜负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