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商离行与祁欢一番对谈,当夜便有所感般梦见了谢留尘跌入大海之中,他骇然惊醒,腾地坐直于幽室之中,伸手一擦额发,汗津津的尽是黏湿的汗水。坐了半夜,仍是惊魂未定,思来想去,总觉此事不妙,将其视为不祥之兆。翌日一整日皆是心神不宁,直至恍惚间接到崔明若密信,才勉力打起精神来应对俗务。
将崔明若寄来的信笺打开,才知道魔族已然备下完备魔兵,打算趁道攻上南岭、迎回魔尊。他与门中众散修商议半日,定下种种应对方针,同时派出此事告知南岭上各大宗门,以让各大宗门提前备下御敌之策。又未雨绸缪,派遣祁欢与赋阳生前往边界,率领边界散修严密布守边界。赋阳生听得事态不妙,干脆利落地应了,祁欢立于众散修之中,却低着头,始终沉默着。
回过头一看,祁欢仍是一幅萎靡不振的样子,商离行暗叹一声,又念及何所悟纪清二人仍在南岸处理妖族善后之事,尚未回来;贺七至少仍需半月时间才能回苍元世界,云山剑宗这边一时急之不得,便沉吟说道:“左右无事,还是我与赋阳生一起去吧。”
众散修自是无有无不有地应了,纷纷退下去忙自己的事了。商离行打点好门中一切事务,将要出发,却在临出发前又被其他事情绊住了脚,只得命赋阳生先行一步,自己将事情处理完了再出发去边界。赋阳生遵从门主之命,轻车熟路地去了边界。
待将诸般琐事尽处理完了,商离行才踏上前来边界的路上。
……
南岭边界,近日风浪不平,因海中频起海兽伤人事件,戚如意带领数十名散修加固边界结界,又在海岸沿线一路布下法阵,以防修士外出渡海,遭到海兽袭击。
岸边狂风大作,众散修衣袍猎猎,忙得如火如荼。戚如意有条不紊,指挥手下排兵布阵,正这时,一名散修来报:“戚队长,北岸那边乘风飘来一艘小船,快要靠岸了。”
戚如意道:“那船头上是不是插着一朵红花?”
那散修奇道:“戚队长,你怎么知道?船头确实插着一朵小红花儿,远远地就看见了。”
戚如意摆手道:“没事,又是被送回来的修士。按照惯例,等他醒来,问他想去哪,他想留下,便让他留下;不想留下,便任由他走。”
那散修挠挠头,道:“戚队长,你怎么这么熟练的样子……”
戚如意没有回答,倒是他身后的散修道:“你新来的吧?北岸边界每隔两三个月就有修士被送回来,都不知持续多少年了。门主也交代过,只要那小船簪着一朵红花,我们就要救下船上之人。”
那散修更加不懂了:“为什么呀?”
戚如意不耐烦道:“问这么多干什么?门主的事是你能过问的?”又冲身后的散修道:“少废话!快点去干活,等门主来了,看你们还敢偷懒不!”
他身后那名散修道:“嘿嘿,说起偷懒,戚队长干的活可不比我们多。”另一名散修也不满道:“就是,你又不干活,就会驱策我们!”
戚如意道:“废话,我是队长,能一样吗?”呼喝着将众人赶去干活了,回头见那散修还呆呆站着,又扬扬手,将他打发走了。
那散修回到北岸,果然小舟已然靠岸,舟里正如戚如意所言,躺着一名修士。驻守此地的十来名散修轻轻将那人抬下船,挪到营帐中,又围成一圈,细细打量这名不明来者。
“哟,原来是个小白脸。”
“怎么处理他呀?”
一名散修见他回来了,问道:“戚队长怎么说?”
那散修便道:“戚队长说了,等那人醒来,问他想去哪,他想留下,便让他留下;不想留下,便任由他走。”
众人对此也无话可说,静静坐在那人身边,一名散修凑近一看,支颐说道:“我怎么越看,越感觉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众人交头接耳了一阵,有的说眼熟,有的说面生,说法全然没个一致。
便有好心者为那人把了把脉,点头道:“身上有些伤,但多已痊愈,无大碍。”
众人又是交头接耳了一会儿,所谈者无非这人何等来历,为何意外自海上乘舟而来罢了。
谈了一阵,突然见那人啊了一声,睁眼跳起。
围观的散修也被他吓了一跳,异口同声问道:“这位道友你从哪里来呀?”
那人呆呆望向众散修,怔了好久,片刻才回答:“我,我从海上而来。”
众散修道:“你也是外出时坠海的?”
那人点了点头,面露迷茫之色:“是,我乘舟渡海,遇到大海漩涡与海兽,不慎掉入海中。”
边界常年有修士坠海之事发生,众人闻言也不多加生疑,又问:“请问这位小道友叫什么名字?”
那人道:“我叫谢留尘。”
……
谢留尘自己也是如坠五里雾中。那日他为了回去救那天衍宗的疯子,重新回到浮梦楼,却不知被何人背后偷袭,等清醒过来后,发现自己竟莫名回到了南岭,也不知究竟是谁将他送了回来。他茫茫然看着众散修:“我怎么会回到南岭……”
边界消息向来不灵通,众散修并不知道谢留尘之前被秋水门追杀的事情,听闻这个名字也没往心里去,道:“方才你乘着一艘小舟迎风而来,我们按戚队长的吩咐救下你,将你带至这里。”
谢留尘摸了摸仍有些余痛的后颈,道:“戚队长,是那个叫戚如意的吗?”
方才那名去请示戚如意的散修道:“对,就是他,他说是门主的指示。”
“门主?你们门主知道我在这里?”谢留尘无意听闻商离行的名字,吓得仓惶跳起。周围散修也被他吓了第二次:“你这年轻人,怎么老一惊一乍?又不是救了你一人!”
谢留尘眼珠转了一圈,不确定问道:“你们门主不在这里?”
众散修一齐摇摇头:“没有!”
谢留尘寻思道:“商离行倘知道我在此处,恐怕一早过来对我兴师问罪了。如今他不在此处,那自然是还不知道我回来了,那这些散修又为何说是他吩咐将我救下?他们又说救的不止我一人,难道说……是那个秋水门的卧底将我带了回来?”想到这里,忽地想起昏迷前听到的那道声音,心道:“看来真是那个秋水门的卧底在暗中将我带走了,这个人到底会是谁呢?”
想了良久,越觉云里雾里,仍是头疼,干脆止了神思,不再去想。
眼见他露出惝恍迷离之态,众散修好心问道:“小道友,你没事吧?”
谢留尘见他们关切之态,稍稍放下了戒备之心,思忖一阵,又忽而想起一桩旧事来:“那个妖王呢?”
众人面面相觑:“什么妖王?”
谢留尘疑道:“他不是派两万妖族精兵攻打南岭了吗?”
众散修这才反应过来,异口同声道:“不知道,兴许跑回西涯山了吧。”
谢留尘又接连问了几句妖王兴兵南岭之事,众人仍是一问三不知地摇摇头,他见众散修似乎毫不关心外界之事,也只好放弃从他们这边探听消息的意图了。
谈过一阵,众散修又按照戚如意的意思问道:“你是打算离开,还是留在此地呢?”
之前谢留尘急切想回到南岭,自然是为了见到商离行,但如今身在南岭,他反倒近乡情怯起来了。想了一会儿,念及自己也一时无事可做,小声道:“那我暂时留下吧。”
之后,他便暂时在北岸住了下来,每日间早出晚归,跟随此地的十来名散修加固结界,也渐渐地与众散修熟稔起来。众散修见他年纪小,模样又俊俏,常常逗弄与他,什么好哥哥好弟弟之类的叫着,谢留尘知晓众人并无恶意,也没真正往心里去。几次想告知众人魔族将要入侵之事,但见边界固守森严,众散修看似嬉嬉闹闹,实则未有一刻松懈布防,魔族来此,不一定就能得了几分好处去。便将此种念头放下了。
边界自古经受海风侵蚀,时中种种艰辛自不必说。一日他登高临顶,与众人在山坡上架设瞭望台。休憩之余,听闻海边浪滚之声,一时受浪声吸引,停下手上动作,怔怔地眺望起雪白浪花来。身边一名年纪较大的散修也在引颈观潮,喟然叹道:“自古人才鹊起,便如这江潮滚浪,以新推陈,唉,老了老了……”
这名散修年岁较大,为人稳重,众散修对他颇有敬畏,谢留尘听他出声喟叹,客客气气道:“前辈,你说自古新人换旧人,有如江潮浪滚,后浪推前浪。那如今天下,有谁算得上新一代的人才呢?”
那散修摇头晃脑道:“依我所见,当世能称得上一句大人物者,不作第二人想,便是我们门主了。他建立秋水门,将天下散修的力量结合起来,驻守边界,对抗异族入侵,本就是一件不得了的大功业。”
“啊,你说他呀?”谢留尘恍惚言道:“守边界,对抗异族入侵……可是我不懂,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有什么好不懂的呢?”那年长散修道,“门主心怀仁善,以天下为己任,正是他的本性所在。”
谢留尘喃喃道:“可他不过是一名修炼者,天下人的兴衰荣辱与他何干?”
那散修道:“天下为天下人之天下,既为天下人,便管天下事。”
谢留尘道:“可他做的又不是什么伟大的事情,因为那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