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日头下山,屋内渐趋阒暗,屋后的竹林开始沙沙作响,才从上方传来谢留尘微不可闻的声音:“商师兄,对不起……”
商离行嗤笑一声,知道他先前被自己带起了气性,才会那般口不择言。现下缓过了最初的别扭性子,终于肯好好与他说话了。他深深吸了口气,哑声道:“你那时,到底误会了什么?”
谢留尘闷声道:“那时我听白姐姐说,我身上的魔气,只有你们九子见过,外人是不知道的,又听闻风归云与你们几人产生了龃龉,去了魔族,不肯跟你相见,所以——”
商离行深叹一口气,温热气息喷在他肩窝,体温是暖的,声音却是冰逾数九寒冬:“所以你便先入为主,以为是我以风归云的魔族身份、换取了秋水门在人族中的地位?又以为是我将你身怀魔气之事告知掌门、欺骗与你?甚至连我对你的一番真心、你都当做是假意?你从头到尾都没想过问我事实真相、只凭自己主观臆断?”
谢留尘嗫嚅道:“对不起,商师兄……”
商离行微微起身,将手撑在他身旁两侧,目光凄然地望着他,又酸涩一笑:“我有什么好怪你的呢?你从来都有自己的一套道理,又怎听得下我的一番肺腑之言?我商离行生平得意之事无数,唯有这次……这次可是在你身上翻了好大一个跟头啊!”替他抚平凌乱的几缕发丝,深深叹息,语气中满是涩然之意:“我怎么就,怎么就栽在你这样一个小孩儿手里……”
他没有责骂之意,更无迁怒之心,此刻将心里话娓娓道来,尽是酸涩之言。谢留尘听他语气黯淡,更加恛惶无措:“对不起,我以后——”
商离行定定看着他,那目光中带着深逾山海的深意:“我不想再听你说对不起了,谢师弟。我总说你还小,但其实你不是小孩子了,凡人家十七岁的都已经娶妻生子了。是非曲直,恩怨对错,你心中须得有一把量尺。动辄以自己的好恶断事评人,那是小孩子才做的事情。你想一直任性行事,可我却不知自己能护你到几时。”
谢留尘听他说得凄婉,心中一痛,微微垂下眼皮:“那你罚我吧,别生气了……”
商离行看着他羞愧神色,幽幽道:“唉,是我太奢求了,时至今日,你连我为何生气都不懂,我知道你年纪小,很多事还没来得懂,可是,可是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开窍呢?”
谢留尘争辩道:“我,我明白的,你对我一直都很好,是我自以为是,我——”一时如鲠在喉,不知如何说出自己内心最幽昧的想法。
商离行见他手足无措的模样,无奈苦笑一声,躺倒在床榻外侧,幽幽望着帐顶,谢留尘默然一阵,突然似想起什么,低声问道:“我刺了你一剑,怎么你不怪我了?”
商离行好笑道:“还能怎么怪,要我也捅了你一剑报仇吗?”
想到这样处理或许能让自己的良心好受些,谢留尘支支吾吾道:“那也,不是不行……”
商离行知他在打什么主意,断然摇头道:“不好,我偏偏不罚你,我要让你始终亏欠我,始终心怀愧意。”
谢留尘听了也没觉多么生气,呐呐道:“那,那也好啊……”
商离行不由失笑,笑过一阵,方想起正事,心道误会还是要及早解开为好,便将事情捋了捋,开口道:“其实,白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魔气之事并非只有我们九人知晓,清阳掌门他们从一开始便知道你的身份,不是我说的。”
谢留尘啊了一声:“那——”
商离行道:“白萱跟你说你身上的魔气只我几人见过,是因为魔族中确实只有那人修炼过此等魔功,而此人的身份也只有我们几人知晓。”
谢留尘疑惑问道:“那个人是谁?是风归云吗?”
商离行缓缓点头,深深叹息:“并非我们有心隐瞒于你,只因当年那一桩事,是我们几人一生之痛,一般情况下,实在不愿将其宣之于口——无念身死,并非全是意外。”
谢留尘一时错愕:“无念,是风归云杀的?”
商离行垂眸道:“是,也不是,不过无念确实是他害死的。他是魔尊的儿子,将来会继承他父亲的魔尊之位。”
谢留尘闻言一愕,忽地想到那日魔族大会发生之事,魔族现今掌权者只有魔主与左右护法三人,那风归云后来又为何没有继承魔尊之位?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去了哪里?
商离行淡淡道:“当年我们九子结拜过后不久,人魔两族大战便爆发了,风归云那时身在南岭,屡次接到魔族那边传信,却因厌倦战争,始终逃避过去。后来,我与无念成立秋水门,将人族团结起来共抗魔族,人族转败为胜,魔尊死于清阳掌门手上,魔族节节败退。将行战败之际,风归云却突然对无念下了手,仓惶逃回了北陆。”
谢留尘气息一滞,不解问道:“他怎么下的手?”
商离行道:“他知道无念修行衍术,感应天命,便打乱了无念的星盘轨道,致使无念推测星盘之时走火入魔,呕血而死。本来以无念的修为,发现星盘上的异常应是轻而易举之事,但那时他与他的道侣南星决裂不久,介日里失魂落魄,一时不慎,踏入风归云所布圈套,终至无力回天。”
“南星师父……”谢留尘喃喃念着这个名字,深吸口气,道:“商师兄,其实我也有一件事一直没告诉你。”
商离行随口问道:“什么?”
谢留尘道:“将我养大的那个人,也叫南星。”
商离行内心一颤,诧异道:“难道是妖族那个失踪了三百年的药师南星?”
谢留尘摇了摇头:“我不确定跟你说的南星是否为同一个人。”
商离行深深蹙起眉:“你不是在云山剑宗长大的吗?”又极快反应过来,“喔,你说过你六岁才被带至云山剑宗。”
谢留尘道:“是,我在凡间的周家村长大,直到六岁方被师尊带到磊落峰修行练剑。”
商离行默念这三字,喃喃道:“周家村……好熟悉的地方,像是在哪里听过?南星怎么跑到那里去了?”
或许是受到商离行那副哀伤神色所感,谢留尘再毫无保留:“我小时候跟南星师父在周家村生活,后来南星师父病死了,将我托付给了师尊。出发前夜,有一名魔族的人找上我,交给我一套魔功,说我是魔族之人,要帮他们去云山救出魔尊。”
商离行淡淡哦了一声,反问道:“所以你便信了?”
“我那时候还小嘛,不懂嘛,”谢留尘微微赧然,又轻嗽一声,接道:“后来他们见我在云山上蹉跎十年,毫无建树。又改变计划,说只要让我杀了你,就告诉我身世真相,并将我迎回魔族。我,我一时鬼迷心窍,就答应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