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这个院子。
袁绍的朋友有很多,他这个年纪正是最注重皮相的时候,所相交的友人没有一个是长得不好看的,结伴走出去的时候简直成了一道瑰丽的风景。
当然,曹操是个例外。
这倒不是说他长得抱歉,比起他老爹曹嵩,曹操尚在袁绍审美中“还算顺眼”的范围内,要不然,当时处于深度颜控状态的袁绍决不会委屈自己跟他来往。
当今时下最受追捧的是像袁绍那种带着斯文的俊秀,可不管是幼年的曹操还是长大后的曹操都不符合这种主流审美。
袁绍记得,前世他最后一次亲眼见到曹操,是在两年前两人兵刃相向的战场上。
只远远一眼,便确定了身份,曹操身上永远有一种独特的、令人舒服的气质,他的眉眼称得上英武,却跟“俊秀”这种形容词沾不上边,眉梢眼角都充斥着仿佛经由上天赋予的豪气。
那会儿袁军正在射箭猛攻曹营,那人分明是面对着比自己多数倍的兵力,遥遥望去,袁绍却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过一丝怯意。
他当时恼火极了,立即下令加强攻势,非要把这块难啃的骨头连肉带血的撕下来不可。
可没想到,正当他立在箭楼上死死盯着曹操的一举一动时,那人却似有所觉,忽然抬头望向被夜幕笼罩的箭楼,并且,精准地对上了他的目光。
偷看被正主抓包,袁绍尴尬地挪开视线,复而不甘示弱地瞪回去,却刚巧捕捉到了曹操唇角的笑意。
——就像二十年前,他们两个还只是关系要好的发小,迎着夕阳策马追逐,曹操回头对他露出的笑容一样。
时间过去那么久,袁绍以为自己已经淡忘了曹操少年时的样子,可在看到他的一瞬间,曾经鲜活难忘的记忆便一股脑涌了上来。
心脏仿佛被一只手捏了一下,酸酸的。
他想起西域有一种蒲陶酿制的琼浆,入口甘甜,余韵却是极苦极涩。
这种名为葡萄酒的东西被京城的上层人士们疯狂追捧,可袁绍却一点都不喜欢它。
因为它的余韵太涩,涩到连蜜饯都压不下去。
“本初?”
隐约看到窗外的身影,曹操试探着唤了一声,稚嫩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确定。
虽然还未及冠,洛阳太学的教书先生却已经给袁绍提前起好了表字——本初,只是尚未正式冠上,身边的人倒是先从善如流的改了口。
袁绍从回忆中惊醒,笑容有些生涩:“是我。”
方才还萦绕盘旋在心头的戾气却在此时意外的偃旗息鼓,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不管是什么原因,总算不是件坏事。
“咦,你怎么不进来?站在那里说话多累呀。”曹操似是没察觉到他的不对劲,语气亲昵,“我还想给你看个东西呢。”
果然,那道熟悉的身影很快就跨进了门槛。
袁绍熟练地把挣扎起身的曹操按了回去,模仿着少年时的语气:“你又有什么好宝贝?”
曹操变戏法似的掏出一瓶药,略带嘚瑟地挑眉:“活血化瘀的,我刚刚涂完,还剩下一些。”
显然是听闻袁绍被罚跪,却半刻都没休息就往曹府赶来,特意给他留的,还体贴的没有说出口。
袁绍瞥向他脸颊上被拳头垂出来的青紫,嗤一声笑了:“那我便不客气了。”
曹操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笑什么,很好笑吗?”
“不好笑。”
“那你还笑。”
“哎,我说你这家伙怎么连我笑不笑都要管。”
曹操沉默片刻,明智的转移话题:“快上药。”
这回轮到袁绍睁大眼睛了:“在这里上?”
他的伤在膝盖,上药是要露整条腿的,袁绍还打算把这瓶药带回府偷偷上呢。
就算内里早已不是面皮薄的少年了,当着发小的面还是怪别扭的。
更何况,这个人还是……曹操。
“本初啊,才半天不见而已,怎么感觉你怪怪的。”曹操眯起眸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换作平时,你从来都不肯带着这么严重的伤过来看我,更不会连上药都不顾了。”
袁绍闻言身子一僵。
越是在这种放松的氛围下,就越是不能松懈防备。
他正要开口搪塞,没想到曹操却话锋一转,凑近他的耳边,坏笑道:“是不是因为太担心我,才急得连伤都不顾就跑过来看我了?”
袁绍心底松了口气,面上却嫌弃地推开他:“去去去,想什么呢,我今天要是不来这里,明儿个就能传出袁家仗势欺人的名声。”
心下重新将防备筑起的同时,却忽略了曹操眼底划过的淡淡失落。
“开个玩笑而已。”曹操挪开目光。
“好了好了,我就在这里上药,省得回去把我自己屋子里弄得一股药味。”
袁绍一撩袍角,顺势坐在他的床边,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矜贵优雅。
曹操眼睛一亮,挤了过来。
“干嘛。”袁绍下意识让了让,目光落到他脸上。
凭心而言,曹操小时候的长相的确是他比较偏爱的那款,这也许就是当年袁绍身为世家公子却甘愿与曹操折节下交的原因。
……意外的还挺可爱,仅指那双因年纪小而显得圆不溜丢的眼睛。
而在袁绍的记忆中,大部分时候的曹操却拥有一双锐利阴鸷的眼睛,随着年龄增长,褪去了少时的青涩轮廓,不但脸颊上想让人掐一把的婴儿肥没了,就连睁大眼睛时可爱灵动的神态都在五官长开之后消失殆尽。
造孽啊,好歹曾经也是个深度颜控的袁绍异常惋惜这一点。
曹操一骨碌在他身边坐下,声音比刚才低了点:“其实……我没想到你阿父会罚你的。”
“你又不是神棍,还能预知不成?”袁绍心一软,语气中带上了点关切,“瞧你这一身伤,比我严重多了,你连这个都躲不掉,怎么可能算到我被连累罚跪的事。”
“……我故意的。”身侧的声音愈发小了。
袁绍猛然一怔,犹疑道:“当真是你激怒他,刻意引他动手?”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袁术。起初袁绍还不相信袁术喊冤时说的话,却意外在曹操这里得到了证实,自然是十足惊讶。
他有什么理由这么做?半点好处得不到不说,还白挨了一顿打。
“嗯。”曹操闷闷道,“我看不惯他总给你委屈受,才想了这个法子,反正只要让你阿父对他这个儿子彻底失望就行了。我怕你阻止,才没有事先跟你通气。而且,你阿父可不是好糊弄的人,这伤当然得是真的才行。”
“怎么样,我这么讲义气,有没有很感动啊?”
说罢,他抬头冲袁绍眨了眨眼,眸中满是狡黠。
袁绍彻底愣住了。
映入眼帘的是曹操满是伤口淤青的稚嫩面庞,唯一跟长大后有联系的便是眸中的狡黠,可他这份显而易见的关切之态,对袁绍来说却是极其遥远与陌生的。
半晌没得到他的回应,曹操睁大的眼睛里面浮起了一丝忐忑。
“本初,你……不高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