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自然也没能把白愁飞怎么着, 不过只是让他去牢里呆上一个月罢了。相比于被通缉四处逃窜, 这实在不算是什么责罚了。对此, 季无忧并没有太大的感想或意见。
为了避免夜长梦多, 也或许是皇帝确已不能容忍,傅宗书很快便被行刑了。
曾经的傅宗书,似一棵难以拔出的树,又似一座无法铲平的山,便是想想要与之为敌就足够令人心生退却。如今看来, 却也不过如此。或许说,对于季无忧来说,真正她想要做到的事情,便是艰难险阻,旁人看来难于登天, 于她而言,便也都不算什么。她想要做到的,总会拼命去做到的。
傅宗书行刑那天, 季无忧远远看了一眼, 倒了一杯酒浇于地上。
“他如愿了。”苏梦枕一直没有说话, 这时突然道。
因为与白愁飞的对立, 苏梦枕的行踪绝不能暴露, 所以他很少再出现在人前,但这次, 他坚持。所以此时他跟季无忧站在了这里。
季无忧用的是伽罗的身份, 她愣了一下, 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而后点了点头。算如愿了,也算了了心头一桩大事。
“他现在情况如何?”苏梦枕咳了一声道。
在傅宗书再次被抓住的时候,季无忧就以铠的身份给苏梦枕去了一封信。信中便已提了这个问题。他随李白去往山林寻高人解毒,有缘再见。
铠没能见到苏梦枕的最后一面。
这个英雄在她到京城的时候浸入度就已经很高了,中毒之后,一直也只差那么一点点。所以最后猝不及防收集成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只是遗憾的是没能跟她的朋友们都道个别。
季无忧寻思了一会儿该怎么回答,说挺好的吧,才说了去找高人解毒,这话听着就假。说不好吧,还真没哪里不好。面对苏梦枕可真是说一句话都要仔细斟酌。半晌,她道:“有希望,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会好的......”苏梦枕重复了一遍,似乎有些若有所思,俄尔又笑了出来。
季无忧愣了一下,侧过头去看他,他确实是在笑的,也确实在高兴,但又莫名显出惨淡之意来。苏梦枕一直很瘦,瘦得有些像一具活着的骷髅架子,只眼中的两点火,一直熠熠生辉。那双眼里的情绪却复杂得令人看不透。
“苏楼主......在想什么?”季无忧略有些迟疑的问道。
苏梦枕目光定于一处:“他如果还在,一定会想亲眼见这一幕。”他淡淡道,目光落于远处。此处风景正好,恰可见刑台。
季无忧怔愣片刻,没有说话。她好像知道,苏梦枕为何非要走这一趟了。
“我们代他看了,就已够了。人生一世,有的遗憾太多,何以能尽善尽美。我们所求的,也不过是一个公道罢了。”
苏梦枕有些愣神,半晌,他点了点头,神色似乎有些缓和,细瞧又好像只是错觉,那眉间仍是风雪依稀。
他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又望了一眼远方,向季无忧告别离开了。
时日过得很快,季无忧却也没怎么闲着。之前的书院一事,还是得有始有终。她知道,待书院办成,真正开张传承文明,那伽罗的浸入值,差不多便也要满了。她在这世界,待不长了。
事情都交予手下人去办了。书院建成纳客那天,季无忧坐于旁边酒楼,静静看着那个方向。书院设计到现在颇费了些心思。也不单只是个图书馆。有供人讨论的地方,也有安静学习看书的地方。平民皆可进,无高低贵贱之分,进门皆需要登记。损坏损失,皆有定律。其中种种规矩,严松得益,皆是立好了,保证书院可以平稳开下去的。
开张之后,多少人犹疑观看而不敢进,托顾惜朝寻了些托来,这样的情况便已改善了许多。季无忧相信,这样的困顿都只是一时的。一个真正无所求的图书馆,有哪个读书人不动心的呢?更何况这样一个重文轻武的朝代。
季无忧撑着下巴有些走神,正于此时,他见了一袭白色于人群间走过,霎时就被吸引了注意。
她失了神色,站起身来,自腰间搭弓引箭一气呵成。那箭矢宛若流星,白衣男子似有所觉,他欲避,却并未避过。箭矢插入他肩头,血染白衣,惊起一片路人的尖叫。
白衣男子抬眼看她,季无忧冷淡回望。她收回弓箭,红发随风而动,既冷洌又明艳,兼有万般风华。
这样的对视并没有很久,那白衣男子眉间染上阴鸷,纵身就要上前,被一把斧头打退,他捂着肩头的伤,看了一眼动手的人,又看了一眼季无忧,竟是转身走了。
青衫男子立于街上,因着之前的事情,普通百姓忌讳避让,他周遭倒不显得吵闹。他微微皱了眉头:“若不能解决他,又何必招惹?郡主鲁莽了。”
显然顾惜朝并不知道,白愁飞是发现了那只箭仍旧受了伤了。他若知道,便也该知道,伽罗的箭没那么好接。
“想动手就动手了,还要挑个黄道吉日吗?”说了这一句显得很任性的话,季无忧顿了顿,才道:“我与他的仇怨,非这一箭可以了结。我既敢这么做,虽不能杀他,却也不怕他。”若不是她手下留情,白愁飞未必还有力气还手,她浸入值快满了,实力自然也大增,武功越好防御越高的人,越难逃脱她的箭。她并不如顾惜朝所想的那样,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白愁飞对她动了两次手,两次都让她毒发重伤,其痛便是现在想起来都觉战栗,当时忍了就忍了,人都要走了就这么算了,想想就觉得实亏,不报复回来那她不白疼了?
“......郡主心中清楚就好。”两人交情并不深,故而顾惜朝没有再劝,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多谢提醒。”季无忧应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长弓,目光辽远。要离开了的话,许多事情都要开始提前准备了。
晚上的时候,她同顾惜朝又见了一面。铠走了,但伽罗和明世隐还在呢,留下的摊子总要收拾好的。有些东西,也得提前跟他们谈好。
顾惜朝温声同季无忧说着最近的事情,说及皇帝召见了他一回,说及了授予官职一事,说及戚少商和息红泪,说及书院的近况以及南阳郡主等等。
季无忧便安静听着,眉间被灯光熏染出一片暖意。她偶尔发表一点意见,但大多数时候却只是听,她看着顾惜朝,便也从那清俊的眉眼中,忆起许多往事,仿佛见他从青涩稚嫩长成如今模样,竟也有了几分时光易逝,故人难追的叹惋。季无忧微微笑着,当失去那点冷淡后,她的眉眼便如最浓墨重彩的水墨画,晕染出牡丹国色的绝艳来,这也是相逢最初的缘由起始。
“父亲不说些什么吗?”顾惜朝抬眼问道。他的眼珠在灯光下显出莹润的色彩,一眼看上去十分温和,一袭青衫,勾勒出文人的风骨。瞧上去矜贵清傲,垂着眉眼时,却又显得服帖柔顺极了。季无忧当然知道,这是独属于她的特权。当初的少年一步步成长到如今模样,她与有荣焉。
她其实曾经跟顾惜朝提过,她并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当时顾惜朝没有反驳,却也并不认可这样的言论。——但也说不准是那时他记忆震动,根本便也没把这一句纳入记忆里。他的记忆被篡改,一旦她说了太多与他所认为的记忆不符的东西,就会导致于他的世界观全面崩塌,对世界产生怀疑。重逢时,她引了顾惜朝记忆错乱,但那时他的反应是摒弃一切怀疑,仍旧把她当做最亲近信赖的人。因而她只在那时她提了一句,而后都沉默认了。其实也无需提,不过是她心中别扭罢了。顾惜朝是她一手教导出来的,待她如师如父,态度从未有什么变化,说到底,也不过是个称呼的变换罢了。
季无忧并未将自己的感叹表现出来,她伸手去挑了挑灯花,好像只是随意一问:“书院如何?”
顾惜朝思索了一会儿,神情略略有些复杂,最终还是道:“很好。”纵然它还有些这儿那儿的问题,显得并不那么完美,但它的存在,已经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了。
季无忧点了点头,便也笑了起来:“那它日后交予你可好?”
顾惜朝神情愕然。半晌似乎才找回自己的言语,他追问道:“为何如此说?父亲是知道什么?”
“铠与伽罗于皇上眼里,是为一体。铠如今离去,单伽罗一人,便再无价值。是以,她即日将要辞行。”
“......难怪。”顾惜朝沉吟了许久,似乎已明白了过来。
“它本意为传承文明,若你哪日累了,也不妨把它交给皇帝。”这等赚名声的好事,想来皇帝不会拒绝。
顾惜朝愣了半晌,似乎也觉察出什么,他有些不安道:“父亲......”
季无忧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温声道:“是雄鹰,便应搏击南天。日后,才是你的天地。”如今的顾惜朝,便如一只方方起飞的鸟,羽翼还未丰满呢。
他好像已经懂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懂。只怔立在原地,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到底没能说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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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罗离开的时候并无声息。她只给皇帝留了一封信,而后便十分潇洒的不见了。信里瞎掰扯了许多,大抵不过铠生死不知,京城水深,不如一同归去。又给皇帝戴了许多高帽子,说及什么恩德厚爱,当然最重要的是告诉皇帝,她跟铠有个得意门生,可以暂代他们守边疆,得一时安宁,让他了却后顾之忧。最后提及最初跟皇帝说过的那些话:“曾想若有机会,便去往天下,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见识山河正好,如今正是时候。”
有些事情,是不可当面说的。跑路就跑路了,哪里讲什么道理。纵然这封信考虑到方方面面,话也说得委婉动听,皇帝还是没有一笑了之。他特意邀了季无忧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