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余安轻轻咳了一声，揉了揉鼻子，小时候的事情现在听起来怪不好意思的。

陈姨回过神来，笑着看了他一眼，“哎呀老了，一不小心就爱絮叨以前的事。我就是想到你这几年也是这样照顾施原，不知不觉就给连到了一起。也不知道他最近怎么样了。”

陈白周不知道谷敬东是怎么照顾施余安的，但听陈姨这么一描述，他大概想象得出，结合高中那几年施余安魂不守舍的状态，倒也能将他两人之间的纠缠理出一条线。

或者说，是施余安对谷敬东的纠缠。

施余安笑了笑，看起来云淡风轻的，假装没有听到陈姨最后一句话，他说：“我哪有他那么好的耐心，这小子不听话就得挨揍。”

虽然从没挨过揍但是犯了错就会被罚站的施原闻言缩着肩膀抱紧了他仅存的两片糖藕。

陈姨给施余安夹了满满一碗的菜，才叹气道：“我是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了，以前玩得那么好，怎么长大了反而生疏了，让你逢年过节回谷家看看，也不知道你都听进去了没有。”

施余安怎么可能会再回谷家，这中间发生的许多事他不便对陈姨说起，但如果他说他回来两年了连一个谷家人都没见过，只怕陈姨要骂他的。

他连忙使个眼色给陈白周，陈白周接收到了，放下喝汤的勺子，看着陈姨说：“妈，你看你操心的，余安又不是小孩子了，他自己会处理的。再说谷敬东哪有你说的那么好啊，你是不知道——”

施余安连忙打断了他：“陈姨，他挺好的，您别惦记了，照顾好您自己就行。”

就算施余安没再见过谷敬东，他也知道，谷敬东怎么可能会让自己过得不好。

陈白周其实原本也没打算说什么，看见施余安扫过来的饱含警告的目光，他耸了耸肩膀，低头喝自己碗里的汤。

直到施原喊饱，抱着鼓鼓的小肚子去客厅里玩玩具，席间的话题才算转移了。

平时陈白周工作忙，晚上回家后也累得不大想说话，施余安又是一周可能才上门一次的，好不容易逮到两个人都在，陈姨仿佛有问不完的话。

“看见白周最近在弄什么餐厅的图纸，安安啊，你们俩往后是不是更忙了呀？”

陈白周现在有固定工作，虽然打算酒馆开起来就辞职的，但还没跟陈姨说。因为要照顾小孩的关系，施余安从回来起就没有正式工作过，他投资了一个跨境电商的公司，有专门的人运营打理，隔很久才会去公司跟其他股东们聊聊，他也在考虑酒馆开起来后怎么平衡时间带施原的问题。

在没有想到怎么平衡之前，他不打算说出来让陈姨担心，更何况，距离正式开业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倒也不急在一时。

“没事，不忙的。等真的忙不开了，一定会告诉您。”

陈姨连连点头：“别的忙我也帮不上，帮你带带原原还是可以的。”

可能是因为最近总是被动地被提起一些跟过去有关的事情，施余安晚上做了一个梦。

还是那个逼仄的巷子后头，年幼的他跟妈妈窝在里头，等外面一拨人的脚步声接连离去后，他妈妈探出头去，然后将他的头从自己怀里抬起来，在他脑门上亲了亲，以非常疲惫的声音说道：“年年，乖，不怕啊，咱们这就回家。”

夜里十一二点，小巷子里安静得很，只有女人的鞋跟敲击在地面上的声音，这声音也只有伏在她肩膀上的施余安才听得到，她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又飞快，怕晚一步就会被谁从身后追上来。

小小的自己伏在女人肩膀上，他困极了，但是不敢睡，圆睁着一双眼睛跟女人身后的黑夜无声对视着。

女人打开了门，把他放下来，又探出头左右看了一圈，确定真的没有人守在他家附近了，才轻轻将门推上，反锁，又拿来一把椅子抵在门上，完了觉得还不够，她快步跑进书房里，从里面抱出很厚很重的一打书压在椅子上，来回往返几次，直到再也够不着了摞不上了，才终于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

她闭了闭眼睛抬起头，将汗湿的几缕碎发别到耳后，对站着一动不动的小男孩笑了笑，把他拉过来抱进怀里。

他觉得年幼的自己那小小的身躯承受了很多重量，睡梦中很不安的施余安模模糊糊地想，自己那时候要是能多给她一些力量就好了。

女人的脑袋在他小小的肩窝里埋了很久，他的身体被她紧紧箍得有些发麻，他不自觉挣了挣，女人才抬起头松开他，她飞快地抬手起手背抹了一把眼睛，看着他笑了笑：“年年，我们又逃过一次了。”

小孩子不懂，为什么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来家里，为什么妈妈总是抱着自己东躲西藏，为什么别人都有爸爸而自己没有，为什么妈妈白天是笑着的，到了晚上常常抱着他哭。

他不懂的事情太多了，他也没有办法解开这些谜题，他喜欢白天害怕黑夜，那些总是在黑夜里出现的人，每次都会把他妈妈逼到像今天一样。

我要快点长大，我要带着妈妈跑，我们要走得远远的。

为什么不能走得远远的呢。为什么爸爸不回来呢。

被梦境缠着的施余安跟梦里的小男孩一样困惑。

好似旧胶卷断了片，呲呲啦啦的声音闪过，一片黑暗里，小男孩无助地伸着手，徒劳地抓着。除了一把又一把冰冷的空气，他什么都抓不到，也看不到。

周围没有人，没有灯光，这个认知让他紧张到颤抖，他屏着呼吸大气也不敢出，木箱子里霉旧的气息包裹着他，又过了很久很久之后，他才浑浑噩噩地感觉到，好像有光束射了进来。

有人把他从箱子里抱了出来，那是让他感觉到全然陌生的怀抱，没有妈妈的身体软，也没有妈妈的身体香，还没有妈妈的身体暖。

抱着他的一双胳膊是细长的，并不能让他觉得安全，总怕一不小心就掉下去，他缩紧了自己细幼的手臂，将那唯一与自己皮肤相触的传递着温度的脖颈抱得紧紧的。

他能感觉到抱着他的人身体一僵，可能是因为他冰凉的小脸冰到他的脖子了，也可能是自己眼眶里含不住的眼泪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滑了，他用尽了全身力气发抖着，那抱着自己的人只好将他往上抱了抱，又很不顺手地拍了拍他的背，好似要安慰他。

他眼泪朦胧，却出不了声。

那人抱着他也不知道走了多远，他低低的喘气声已经在自己耳边响了起来，也有热热的液体顺着那人的脸颊洇到自己与他皮肤相贴的脸颊上。

终于停了下来，那人抱着他站着喘了几口气，又等了一会儿，好像有车开过来，那人抱着他钻进车厢，想把他从自己身上扯下来放到车座上，但是他不肯，他太怕了，怕没有人，怕被丢进箱子里。

那人扯了一会儿扯不动，无奈地低低笑了一下：“松手，我要喘不上气了。”

小男孩还是不肯，那人顿了顿：“我不丢开你。”

小男孩慢慢松了力度，把头移开了点，趴在他肩膀上，把自己埋了起来。

那人左右晃了晃脑袋，平息了下才低声问开车的人：“幸好我先过来了，他不知道被关在里面多久了，都快不会呼吸了。”

开车的人很是后怕：“敬东，你怎么敢不打声招呼就跑出来，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谷敬东很不屑地笑了笑：“不会的。我爸说了让我找他，我必须能找到。”

开车的人还在呵斥他：“这不是小事！下次不许这样了！说了多少次要带人要带人，你敢偷偷跑，我万一没看好你，有九条命也不够局长那交待的。”

谷敬东摆摆手，示意自己听到了。

少年感受着怀里小男孩的重量，顿了顿又说：“带回来怎么办？放我家养着吗？”

开车的人回头看了看：“嗯，这是你施叔叔的儿子，你施叔叔被人发现了。往后就在你家了，你高不高兴多个弟弟？”

谷敬东嘁了一声：“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把他找到，我爸高兴了，我就能跟院里的同学去山上野营了。”

司机很是头疼，劝道：“你到底知不知道外面多危险啊？几个小屁孩爬什么山野什么营，有大人监护吗，反了你们了！”

说着说着就上火了：“都谁家孩子，你告诉我，我一个个收拾你们！”

谷敬东闭了嘴巴，觉得大人真没劲。

汽车摇摇晃晃，小男孩久未合眼，在渐渐熟悉起来的少年人体温的包围下，像回到了摇篮一样，渐渐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