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筠明知会承受这一系列的打击,但仍义无反顾现身纪家的宴席,肯定是出于某种无法退避的缘由。根据君弈之前和纪家、老纪家的争辩,纪筠并未表现出激烈的、担忧的,或是恐惧的反应,说明辩论的胜负不影响最终的目的。
既然如此,就没有道理让对方在太岁头上动土。
良辰吉日,宜新仇旧恨一笔清算。
君弈反问庄梦,“你画画就是为了干这个?”
庄梦一噎,油画是她的信仰,因为她坚信这个事物能够令她站在巅峰,将所有欠她的人踩在脚下。
少年不由分说揭穿她,“如果是为了被认同,被推崇,你就根本不配拿起笔。”
君弈侧头对纪寻礼貌性一笑,“纪寻先生的功利主义精神刷新了我的三观。原来在您心里,生命的价值是可以用数字衡量。”他顺势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按照您的逻辑打个比方。纪医生能救一个人,而您呢,可以救十个。”
“很不幸地,他能救的,譬如说,恰好是您——”少年不怀好意地斜睨纪兆,威胁之意不言而喻,“——您的女伴。然后你就因为人数的多少,对他说,你渺小得如同地上的尘埃,救一个还不如不救呢,趁早放弃吧。”
“说实话,这是我听过令人最心寒的发言。”
锱铢必较的君弈最热衷于雨露均沾了。他直勾勾看向纪兆,没有丁点处于弱势的怯弱和瑟缩,“皇冠和锄头一样是金属,天上的星星和地下的沙砾一样是石头,你和我也不过时人而已,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之后是长达一弹指的缄默,“纪先生,你不过是茫茫众生之一,你的评价不见得可以放之四海而皆准。”
唇红齿白的少年扭过身来,星眸浟湙潋滟,气息酒香缭绕,“但对我来说,纪医生是最好的,他是——”
绵软的话语赫然打住,过量的酒精切断了意识和身体的联系,连带神经元反馈信息的机制都变得迟缓,话未说完,少年突然往后倒下去。纪筠眼疾手快接住他,就像接住一颗坠落的星辰。醉醺醺的少年含糊不清地接完上半句,纪筠从那支离破碎的单音节中拼凑出了一句话。
他是我的光。
席间的长辈纷纷摆出警惕戒备的姿态,谁也拿不准纪筠带来的人会否作出荒诞出格的暴行,一如当年他和纪兆闹翻的场景。那件事业已成为众人心中无法忘却的回忆,特别是受害者纪兆,被揍歪的鼻梁可以愈合,但骨子里的憎恶,绝对没有放下的一天。
集聚的希冀顷刻间烟消云散,翘首以盼的纪家小姐陷入无以复加的烦躁中,刘海下的一双妙眸凶光闪烁。千算万算,毋值天一划。她竟然败在了殷月的酒量!
相较其余人的忧心忡忡,纪寻幽邃的神色写满遗憾。他以东道主的身份,给予纪筠和他的伴侣最真诚的建议,“你的房间一直有人打理,不妨让你的朋友到那里休息。”
纪筠瞥了他一眼,“失陪了。”
小老鼠一步步落入瓮中,纪寻啜饮着杯中的红酒,遮去嘴角意味深长的讥笑。纪亭迫不及待地想要追上去,“二哥很多年没有回来,我去看看,好有个照应。”
“坐下!”纪寻下意识厉声说,他太阳穴一痛,顿了顿,放温柔了语气,一如兄长没好气地训斥无理取闹的妹妹,让她谨记自己主人家的身份,“好好招待客人,别给我添乱,好吗?”
纪亭条件反射打了个激灵,僵直地点头。
碍事者离场,杨白苹迅速找回了场子,端起当家主母的架子。她的筷子划了半个完美的孤独,温声让大家别停筷。瞧见厅内彻底不见纪筠和殷月的踪影,她打铁趁热,边埋怨边给纪老先生添菜,“这孩子,真没家教。”
庄梦涨红了脸,垂头不语。
一抬眼,杨白苹冷不防撞上纪老先生阴狠的瞪视,她打了个哆嗦,滑腻的龙趸突然掉到桌上,接着“噗”地反弹到老人胸前,引力的作用下,它骨碌骨碌滚过衣衫,拖曳出一道不甚雅观的油污,然后砸到地面。
“姓杨的,你是故意的?”纪老先生拍案唤来佣人,“把这脏不拉几的碗碟给我撤了!”
纪兆头疼欲裂,阴恻恻地看着自取其辱的杨白苹,警告的意味几近实质,待怒不可遏的老人在管家的引领下前往洗手间清理,席间才回复应有的安宁。
另一边厢,纪筠将发软的少年放在床沿,看似纤弱的人顺势抱住他,就像树懒抱住他亲爱的树枝,死活不愿意撒手。纪医生没辙,只得维持单膝跪下的姿势,等候他松懈。
不晓得是酒后胡言,抑或是酒后吐真言,失去理智的少年气馁地说,“我真不是Gay。”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