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苏远芳带着沈其英收拾次日的行李，听到外面竹梆声声，更夫沉重的脚步从门前走过。他停下手，目光转向窗外，只见外面漆黑一团，便似即将踏上的茫茫前路，难辨吉凶祸福，再计算时刻，何川眼下已经到了宫中。他从来不信鬼神，这时却不禁在心中默默祝祷，但愿何川能逢凶化吉，顺利盗出锦盒。

他想了一忽儿，转头见沈其英捧着叠书过来，想塞进箱笼里，劝道，“这些书哪里没有呢，你路上要看，带一两本就好了。”

其英看看这本，又看看那本，哪本都舍不得放下，嗫嚅道，“这些上面都有先生的笔记的，我还没看完呢……”苏远芳也只得由他去了。

眼看收拾得差不多了，其英忽道，“那些要不要带上？”

苏远芳见他从角落里拖过来两只藤箱，打开后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刀具，油桶，这些远行必备之物，又有两只匣子，一只装满了金锭银锭，另一只装得是精巧干点，可见其中花的心思。前几日他叫沈其英将辞信送交天璇府，跟着永敬就遣人送了这些过来。苏远芳收了箱子便放在墙角，也不打开，这时见了，心想永敬和自己相交十年，到如今也是主友客恭，没一点纰漏，道，“不用带了。”

其英见远芳神色有异，依言把藤箱拖回原处，又四面张望，唯恐拉下什么，忽然“咦”了一声，道，“先生，这个呢？”

苏远芳见其英蹲在书架前鼓捣半晌，捧着只盒子过来。他一看就知道那是什么，还没说话，其英已打开盒盖，把里头的东西拿出来看看，又举起来给他看，道，“这是咱们上次种的草药么？是什么药？我以前从没见过。”

苏远芳见他手里捧的一袋种籽，正是一年前永敬从北地带回来的。当时自己种了一半，留了一半，种出的幼苗本就孱弱，前一阵疏于照料，早死了大半，这时听其英这样询问，记起往事，一时难以自持，半晌才道，“这是咱们北方的草药，你年纪还小，所以没有见过。”

其英把几只袋子小心翼翼地放回去，道，“先生，这些草难种的很呢。之前我天天照看，总也长不好。”

苏远芳摇头道，“这就是最寻常的草药，只是他乡异地，即使种出来也不能存活，还是带回去吧。”沈其英似懂非懂，只听到一句“带回去”，就把那几只袋子细心扎了口，一起放进行李里。

等一切收拾停当，已近半夜。两人又朦胧睡了几个时辰，只听一声鸡鸣，东方见白。苏远芳披衣起身，打开前门，见街上一无异状，这一晚显然是平平静静地过去了。沈其英跟着也醒了，揉着眼睛道，“我去接刘婶婶”，便快步出门，过了不多会儿，就把刘母带了过来。

苏远芳见刘母脸色黑黄，双颊深深凹陷，脸上既没有因为要离开而欢喜，也不见丧子后的哀痛。其英臂上挽着个包袱，怀中紧紧抱着一只瓦罐，当心地搀着她小步走过来。刘母走进屋里时，却忽然记起了什么，呆滞的眼珠动了动，喃喃道，“这里，这里……天声，天声？”其英哄她道，“刘婶婶，我们这就回家了，好不好？”远芳从盒中取出金针，往刘母脑后天柱穴上扎了下去，又在百会穴上轻轻揉压，见她渐渐平静下来，才收针住手。

苏远芳早就雇好车马，但三人在屋里左等右等，总不见人来，直到其英第二次再去街上看时，才见一辆马车缓缓过来，到门口后车夫一声吆喝，指使马匹停下。远芳也无心和他理论，和其英一起扶着刘母上车坐好，又回头去提收拾好的箱笼，放好了东西，又去锁门。

他为了不招人疑心，跟房东只说要离开三两月，还把之后的房钱都付了，这时站在门口，心想自己在这里住了十年，今日这一去，从此再也不会回来了。车夫见他迟迟不过来，有些

不耐烦了，在空中虚挥一鞭，两匹马顿时摇头嘶叫。其英也叫道，“先生，上车吧。”

苏远芳心中一凛，按捺那些思绪杂念，关门锁住一室旧物，回身上车，向那车夫道，“劳驾，走吧。”那车夫嘿了一声，挥动鞭子，两匹马拉着车辚辚前行。

马车载着四人到了城门口。这些日子有无数燕民偕老扶幼地出城，守关的官兵看得多了，见了他们一行连问都不问，挥手就放出去了。苏远芳心神不定，直到出城后又走了十余里，没见有人追来，才稍稍放心。他和何川约好在城外碰头，出城后向北只这一条路，心想何川必定是落在后面，因此叫那车夫走得慢些，好等人赶上来。只是他们慢慢又走了三四十里，眼看日头偏西，还是不见何川踪影。他心中担忧，撩开车帘向车夫道，“这位大哥，附近有什么打尖的地方，先住下吧。”

那车夫含混道，“还早着呢，走完这一段再歇”，说着鞭子一挥，反赶着车走得更快了。

苏远芳听那人显然是压着嗓子说话，心生警觉，打开帘子坐到车前，见他帽檐压得低低的，遮住了半个脸，更是疑云大起，喝道，“停下。你是哪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