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的夜幕降临了, 漫天星光从那密不可见的黑缝中乍现。

这片星空画得逼真得很，仅凭肉眼, 分不清与现世有什么差别。只是这夜色过于浓郁了, 像是墨汁研得过了火候，星光点缀得再亮，都照不燃周围那浓重的一笔。

钟子灵一人站在房顶，望着这样的一片天，黯然失神。

一阵夜风吹来, 钟采兰踏着风来，身轻如燕，缓缓落在了他的身侧。

“六弟，你怎么还在这，不去歇息？”

钟子灵淡淡看向她：“小忆可睡下了？”

“嗯，这孩子难哄，缠着我好一会儿才肯睡，不比你小时候那么听话。”

钟采兰见他不言，又浅笑着问：“是不是给你和龙仙君的那张床过窄了, 你们两个人挤不下？从未想过家中还会有客人留宿，所以——”

“所以还来不及画一张大一点的客床？”钟子灵冷冷接过了她的话。

钟采兰沉默, 也仰头望着远处，良久，似乎是松了一口气，道：“六弟，多谢。”

“谢我什么？”

“谢你, 没有告诉你二哥真相……”

钟子灵轻扯了扯唇边：“并非是不告诉，只是事到如今，我还不知道所谓完整的真相。可我想，你纵然是在骗二哥，可也不会害他。”

钟采兰袖口紧掐着指尖的那段白，细声道：“你是不知晓我的难处。天下之大，可除了这一方小小的万劫图，却没有第二个地方能容得下我与他在同一处。”

“可你骗了他。”

“是，我骗了他，我骗他我是从魔界逃出来的，骗他我已丢弃了魔族女祭司的身份，只想放下曾经的一切，与他隐居厮守，过平凡人的日子。”

说着，她一声苦笑，声音还是如云般温柔：“可这又怎么可能呢。我做了万年的魔，只做了十六年的人，魔王不会放过我，我的子民也不会放过我，我身上流淌着魔族所谓最高贵的血，肩上是魔族复兴的担子，是我永生永世都洗刷不掉的。眼下，我曾经救过的人痛骂讨伐我，帮助过的人执剑要来杀我。这是魔的命，有的人生下来尚且可以自己决定正邪之路，可像我们这种，没得选。若是天生没得选倒也还好，一条路走到黑也就不知所谓，认定魔道就是心中之道即可，可偏偏那十六年我见过了这世上的光，被人爱过，也爱过人，对你，对二哥，对仙华门……我都放不下。如若不骗他，我又怎么能换来与他这几年的厮守……六弟，难道你就没有骗过人吗？”

钟子灵心中极轻地颤了一颤，皱眉看她。

他忽然能明白一些四姐此举，无非是妄自菲薄罢了，没有十成的把握能得到对方坚定不移的心，才会选择期满，哪怕知道这样不对，可似乎也没有勇气向那个人坦白真相。

如若欺骗，能换来彼此一时的心安，世人多半会如此选择此，连自己也不能免俗。

钟子灵避而不答，又问：“既然是想骗他，那你为何要画这么多笔画人？还要让这些笔画人砍自己的腿，给二哥找麻烦。你知道，这很容易露出破绽。”

“是……”

钟采兰不再对他隐瞒：“起初这画中只有我与他，连小忆也是意料之外的。那时他正经历过灭门大难，废了腿和修为，自怨自艾，整日不振，一度变得不像他了……我想帮他，他喜欢医道，救济世人曾是他的心愿，于是我便画了这些男女老少，让他们扮成迁移到此的住户，偶尔生些小病大病，能让他有些事可做。让他知道，哪怕他没了修为没了腿，也并非是一无是处的。后来直到我将小忆生下来，他的状况就更为好转了，常常对着孩子笑，能像以前一样好好的。”

钟子灵听了，也不知该如何置评：“可等小忆有一天长大了，她身上的那一半魔性，迟早会显现，那时你，还打算如何继续瞒过二哥？”

钟采兰肩膀一沉，淡淡笑着叹了一口气：“以后的事，不妨就留着以后再说吧，这条路走了这么久，殊不知哪里会是离别，我只想好好地过每一日。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是有时候是太贪心，可有时候看到二哥和小忆，想要的又不是那么多了。”

钟子灵默然不语。

钟采兰望其项背，想像以前一样去摸摸他的头顶，可发现如今的战神长得太高了，踮起脚都有些够不到，只好作罢。

钟子灵并未察觉她在自己身后想做什么，回头只见她局促地将手抬着，警觉地往后退了半步。

钟采兰愣了愣，垂下手来，温柔笑道：“六弟，你快去睡吧。龙愈估计已在等你了。”

“嗯。”

……

“吱呀”一声，钟子灵推门而入，龙愈忙翻身假寐，挨着墙睡，给他留了一寸地。

本来这院中有两间客房的，可钟微杨的公子哥病犯了，非得一人占着那一间大的睡，只留给自己和钟子灵这一间窄的。

钟子灵脚步发沉，在床边坐了下来，回头看了眼龙愈。

他躲自己都快躲到墙缝里了。

他微微皱眉，伸手去触了触龙愈的后颈：“这几日，伤病可还有复发？”

龙愈“呲溜”缩了脑袋，这次偷偷护着心口的位置，撑着笑道：“没有，都好着呢……”

说来也奇怪，自从上次在醴汤后，他的病症不但缓和了，几乎就没再复发过。

只要钟子灵不再来招惹自己，应就没事。怕就怕今晚，这床这么小，睡在一起难免挨到碰到，就算兽丹不曾离体，也会被硬生生地勾出病症来。

“嗯。”

钟子灵也不再多问，缩回手熄了灯，和衣倒下，躺在了龙愈的身旁。

窗外的蛙鸣不绝，山风不停地拍打着不大结实的窗棂，吵得人心烦意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