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吱呀一声开了。
“很痛吗?”隋昭抓住门探出头问,半个身体还在门里。
段明丘认真地看着他,神色郑重地点头:“很痛。”
“真好,那些用指甲剪剪我肉的人也被我抓得很痛吧,”隋昭笑得有些孩子气,他甚少笑得如此开怀,咧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一扫暴戾阴郁的气质,“可是……”
隋昭终于完全从门里走出来。
小皇子长发披散,跑得有些凌乱,身着破旧的褐色袍子,衣袖宽大,隐藏了刚刚那双行凶的手爪。他的眼睛紧张地转来转去,琥珀色的眸子不敢与段明丘对视,时不时用牙齿咬咬嘴唇,伤了人又可怜兮兮的小模样。
“我不想把你抓痛的,对不起。”
如果他真是只野猫,没准现在背后会有条长长的尾巴忐忑地绕来绕去。
段明丘收起展示伤口的手臂,语气平稳,语速却不由加快了,这是他愤怒的征兆:“殿下,你身上有多少伤痕?都是奴才们打的吗?可以给我看看吗?”
隋昭露出迟疑的表情。
段明丘贴近他,温柔地捉住他的手,他唯一的凶器:“明丘今日不剪你的指甲,但是,小殿下啊,你要明白,你并非野兽,在这世间,还有比一双利爪更战无不胜的武器,而你最有资格使用他。”
宫里人尽皆知,当今隋国的君主隋睦在三个皇子中,最器重嫡长子隋明,及冠便立了储,对他寄予厚望;最宠爱三皇子隋旭,十五便封了江南王,还赐了一门好亲事;最厌恶出生时害死生母和妃的五皇子隋昭,不闻不问,连面也不见。
据说,他近日除了在边境滋事的蛮族以外,最操心的便是隋旭的婚事,这一月大半日子都宿在淑妃的明粹宫。
初春之夜,微风习习,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地用完膳,隋睦携着爱妻爱子,在明粹宫附近散步闲逛,只带着心腹大太监张乐和几个侍卫宫女。
突然两只野猫叼着什么东西窜了过去,停在树干上,望着他们,十分吓人。
大太监张乐惊恐道:“陛下,那两只猫儿叼着的好像是衣服,衣服上还沾着好多血!”
隋睦拧着眉头,吩咐侍卫前去捉猫。
“父皇,这真是血衣,看样子沾上不久,”三皇子隋旭嫌东西脏污,只远远地观察了一会,“事有蹊跷,张乐,离这里最近的宫殿是?”
“是你五弟住的景昭宫,”淑妃冷眼看着诡异的血衣,面无惧色。
她云鬓华服,朱唇雪肤,一副娇柔模样,却是猛将长女,不惧这些邪魔歪道。
“他前些年嫌弃本宫照顾不周,偏心于你,便嚷嚷着要搬出去,本宫特意给他安排在附近,也好方便照顾。”
隋睦不悦道:“真是肆意妄为,毫无感恩之心。”
“父皇,儿臣婚事将近,这血衣之事若不彻查清楚,宫里风言风语,怕是不详。”
好心情被一扫而光,隋睦拂袖而去:“那便去看看发生了何事。”
走进景昭宫,无半个奴才,隋睦一行人直接进了隋昭的寝殿,发现一个小太监正在给他上药。
段明丘等他们许久,赶紧麻利地磕头行礼,瞟到隋睦的那张脸,竟然和塔外天帝长得一模一样。
“小太监,我问你,这衣服是怎么回事?”三皇子见他低着头埋着胸,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很是不喜。
“启禀陛下、殿下、娘娘,这衣服是五皇子殿下的,上面的血……也是。”
隋睦见隋昭虚弱地躺在床上,又责问:“到底怎么回事?怎么闹成这样?”
“今日晌午,奴才发现御膳房送伙食的人私吞五皇子的饭菜,只给景昭宫留下些清汤寡水的东西,就争执起来,哪知他们袭击我,后来……五皇子也到了,他们竟然目无王法,以上犯下,连陛下的皇子也敢下手!”段明丘把中午那场他诱导出来的争斗添油加醋,他们两个确实故意吃了些苦头,隋昭的魔爪把对方害得不轻。
“他们还说皇上日理万机,根本就管不着后宫的事儿,就算是皇子,他们想欺负也是能欺负的……”
“放肆!”隋睦大怒,“把今天御膳房送食的奴才杖毙!”
“且慢,陛下,让臣妾再问问也不迟,”淑妃笑着说,“这血衣为何被猫叼了去?又为何专门跑到我们面前?就算他是忠心为主,手段也未免太过下作。”
“奴才万万不敢有这样的欺君罔上的想法!”段明丘取过血衣,故意地反复查看,然后放在鼻子下细细闻。
“奴才知道了!!这衣服上沾染了争斗时打翻的鲫鱼汤,奴才照顾受伤的殿下,还没来得及清洗,放在院子里才被猫叼了去,至于为何惊扰圣驾,奴才一直在景昭宫中,确实不知啊。”
淑妃神情不变:“你抬起头说话。”
段明丘尴尬地僵住身体,慢慢抬起头。
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这暗淡无光的景昭宫突然亮起来。
“我记得你,一个月前你就已经调到五皇子身边,要说发现早该发现了,为何今天突然起了冲突?”
段明丘低声道:“奴才不敢说。”
隋旭打量着他比京城第一美人还精致的容颜,忍不住接着问:“有何不敢说?”
“娘娘贵人多忘事,我本是受了刑之后调来的,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呢,幸亏五皇子宅心仁厚,周全地照顾我,我才——”
淑妃打断他的话语,一双美眸凝视隋旭,水光盈盈,百炼钢也化成绕指柔。
“陛下,此事是臣妾的疏忽,臣妾保证今日之事不会再发生。”
“奴才犯事,与淑妃何干?”隋睦柔情满怀地安慰爱妃,又冷冷地俯视床上的少年,“被几个奴才打成这样,真是丢了我隋国皇室的脸面。”
床上隋昭赤\裸上身,拳头在暗处用力握紧,长指甲嵌进肉里,流出鲜血也浑然不觉。
露出不曾示人的无数伤疤,却无人在意。
他闭着眼睛,只希望能听到自己父亲一句关切之语,可从始至终都是他的痴心妄想。
等众人离去,段明丘在他身边坐下,轻轻拭去少年的泪水,一点一点掰开他的手心。
“明丘,我说你怎么愁眉苦脸的?你看以前欺辱打骂殿下的人受了多大的罪?说明我们这次谋划十分成功啊!”长明得意极了,两条眉毛都快飞起来,“我这辈子跑得最快的一回了,你说以后五皇子封王了,该怎么报答我?”
“定要给你封个王府第一总管!”段明丘拍拍长明的肩膀以示鼓励,仍然不解心里的疑惑,“你说一个父亲,怎么能对儿子这样冷漠无情?”
“皇上是天子,不是凡人。听说二皇子和四皇子去的时候,陛下也没掉过眼泪,”长明对这些皇家的恩怨没有兴趣,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暧昧地碰了碰明丘,“你不也是个无情人?害了多少小宫女流眼泪?”
“我怎么了?”
“你说你最近怎么了,不是发誓不和任何宫女对食吗?怎么收了这么多礼物?这宫墙深深,寂寞深深,郎君又如此俊秀,实在是叫人动心啊!”
段明丘忍不住哂笑:“她们一股脑儿全塞给我,这哪拦得住。你可别打趣了。”
自从柳烟和明霞开了先例,后宫里死心的明丘爱慕者就都骚动起来,手帕珠钗点心跟雪花一样飞往景昭宫,略有心机者赠以贴身衣物,最有心机者附上美味菜肴。
段明丘默默记下送食物的宫女的姓名,准备等到以后报答。
某种意义上,隋昭居然也吃过一段时间来自宫女的百家饭。
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血衣事件之后,皇帝知道了五皇子艰难的处境,就算出于面子考虑,也不会让他们过上之前那样难熬的日子,衣食至少是无忧了,而且长时间内不会有奴才敢小看景昭宫,但段明丘心里很清楚,自己被淑妃记恨上了。
他暂时没有修为,但对剑招烂熟于心,从厨房里拿了把小刀藏在身上,等待淑妃的报复。
“明丘?我其实从你进宫就对你心生爱慕……我知道你关心五皇子,所以特意亲手做了好些饭菜,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取吗?”
景昭宫附近最不缺陌生面孔的宫女,都是闻“如玉明丘”的美名而来,想见见传闻中的长得跟神仙似的小太监,眼前这个也不算太突兀。
段明丘心里还是比较赞赏这个陷阱,至少说明淑妃用了些心思研究他,更希望食物诱饵是真的,这样将计就计的同时,还能有点实际的收获。
果然,陌生宫女将他引到一个僻静处,只可惜刚欲行凶,就被提前察觉的段明丘从背后反剪了手。
段明丘心里觉得有趣,毕竟万年生命中还没遇到过这等子事,真是太新鲜了。
于是他恶劣地附在陌生宫女的耳边,温柔地低语:“你不是说要带我去御膳房吗?怎么来了这没人的地,难道是忍不住了,想与我亲热欢好?”
眼见的,她的耳朵就绯红一片,身体微微颤动,如同一片飘落的叶子。
这时,不远处意外地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
段明丘没想到这种情况,绮丽暧昧的气氛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些做贼心虚,一时不察被宫女脱身了去,两人便纠缠起来。
“你们两个!光天化日之下,眼里还有没有宫中的规矩?”高壮男子怒吼。
“侯爷,侯爷,你要替我做主啊!这个死太监,他、他对我欲图不轨——”宫女一下子哭倒在一双赤色锦靴面前。
死太监段明丘哭笑不得,这可真是阴沟里翻船了,一抬头——
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嫌恶地避开宫女的手,眉毛高高地挑起,高傲得像只孔雀。。
他身着大红朝服,领口袖口都镶绣着金丝烈焰纹的滚边,腰身上束着绀色锦带。金冠束发,一枚桂圆大小的鸽血红宝石镶嵌在上面光彩夺目,更衬出他通身的贵气。
这意气风发,目中无人的样子不正是塔外的镇魔神君吗?
薛侯爷听烦了宫女的哭泣声音,执一把金边铁骨扇,霸道地挑起了她仍沾着泪珠儿的下巴。
“你说他对你意图不轨?”
英俊如天神的皇亲贵胄近在眼前,宫女愣愣地点头。
薛侯爷盯着远处的段明丘看了一会,嫌弃地挪开扇子。
“我看……是你对他意图不轨吧?”
在薛焕儿打量段明丘的时候,段明丘也在观察他。
镇魔神君原身为火龙,出身高贵,一出生便位列仙班。只是天规森严,主神位者必须修行渡劫,若不遵守,难以服众。
后他下凡历劫,转世为乞丐,人间父母为他取了个贱名,名曰薛焕儿。神君救世证道,归位天庭,放眼六界知其凡名又敢唤其凡名的,恐怕只有段明丘这个做师父的。
虽说一开始薛焕儿是以天帝长姐遗腹子的身份出入天庭,但是后来整个天界都在传,镇魔神君实际上就是天帝之子。
本是皇子,却作侯爷。
段明丘蓦地有了这样一个离奇的想法。
眼前这个没有正主的修为,但以段明丘对自家徒弟的了解,即便七苦塔只还原他十分之一的暴躁和骄傲,这个薛侯爷就一定是个顶难相处的人。
“罢了,我也无意管后宫里的闲事,”薛焕儿将金边铁骨扇插在腰间,“林青,把这个莽撞的宫女带下去,罚她二十板子吧。”
段明丘本分地等着处罚,薛侯爷却似乎对他很感兴趣的样子,踱步到他身边。
“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段明丘,给侯爷请安。”
“你和她在这里做什么?”薛焕儿问。
“回侯爷,我们本是去御膳房拿吃食,发生了一些口角,没想到她却打奴才。”
薛焕儿看他低眉顺眼的模样,不知为何心中有些烦闷,又把腰间的扇子取出来把玩了一会,发现自己并无惩罚这小太监的意思,他这个人向来随心所欲,刚刚惩罚那个宫女,也只不过是觉得脏手污染了他的鞋子而已。
“哼,你下次可没这么好的运气,遇上本侯爷心情好的时候。”说罢,薛侯爷留了个潇洒的背影。
段明丘疑惑地抬头,不过对方放过他,实在是不能更好的事情。
回到景昭宫,见大门处刚好出来几个太监宫女,段明丘走进去,发现自己的殿下正对着满桌子的文房四宝和书籍发呆。
“你去哪了?”
隋昭翻脸比翻书还快,明明上一秒还是安静的样子,面对段明丘立刻摆出小皇子的姿态。
“你怎么才回来。”
“你为什么不理我?”
为被冷落而更气愤的少年抢过段明丘手上的书。
段明丘翻看隋国的经书正起劲,被隋昭一把夺过去也不生气,只宽容地注视着他。
近日小皇子吃得好穿得暖,跟雨后春笋似的个头一下子就窜上去了,被他打扮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的,原本极佳的相貌也显现出来,看起来让段明丘十分有成就感。
“我方才有些琐事,殿下,就不要生气了。你看,你父皇赏赐了这么多东西给你,你不开心吗?”
“有什么好开心的,全是书和笔纸,那些太监传话说我养好了,就回学堂上课。”
听到自己下一步的目标被提前达成,段明丘就笑得更温柔了。
他皮肤本来就极白,笑起来衬托出右眼下的黑色小痣愈加魅惑,眼里又总是温柔得像一波春水,让人忍不住深陷其中。
隋昭突然红了脸,转过头支支吾吾地抱怨:“可是我许久没上过学了,好多都不会,去了肯定被人看笑话。”
“殿下,你想获得皇上的宠爱,不再受那些奴才的欺负,就必须要文韬武略,样样精通,”段明丘扫视眼前的文房四宝、经书著作,心里有了主意,“如不嫌弃,我先来给你复习?”
洁白的宣纸平整地放在书案上,段明丘执一支宣笔,姿态优美,笔下的字,方正有力,倒不似他相貌看起来的纤细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