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然非到最后, 也没告诉赵林寒梨树在哪儿。
他逗人一般绕了半天,一会说自己是在去打仗的路上捡到的, 那一仗击退了多少敌军, 得了多少俘虏。一会又说, 梨花开得正好,繁花三千, 皑皑似雪。
一句比一句不靠谱。
赵林寒算是听出来了, 堂堂护国大将军,在他面前油嘴滑舌, 一句真心话都没有。
他不由抽抽嘴角,问道:“逗我好玩吗?”
郑然非顾左右而言他:“且说那日北蛮来袭,地阔草深, 万马奔腾,来势汹汹。你猜——”
赵林寒打断他:“我不猜。”
他进入这个世界里第一次有了优越感:“你话真多。”
言语中满满的嫌弃。
郑然非:“……”
他捏紧手,努力笑着活下去,却果真不再提自己的英勇往事了。
过来请示他的副将抽抽嘴角,有些心疼将军。
平时稳重的他难得想秀一下自己的成绩, 居然被世子嫌弃话多, 这可真是大姑娘上轿, 头一回。他一时不懂将军为什么要这样自讨苦吃, 最后想了半天,想出一个解释:这一定是攻溃敌人最高明的战术——攻心计。镇压为下,攻心为上。将军哪里是想不开,分明是想得太明白, 算得太深远。不是他这等了解他的人,是万万猜不出他的想法的。
这样一想,他看郑然非的目光都变得敬仰起来,看得郑然非莫名其妙。
“你有什么事?”
副将恭敬道:“属下前来请示将军,是否就此结束上午的训练?”
郑然非说了千句谎话,这点倒是没骗赵林寒,训练果真要结束了。
他点头,应声道:“嗯,吩咐他们各自散了吧。”
副将领命而去,指挥各个百夫长带着手下的人井然有序地离开校场。人群中虽寂静,却看得出他们脸上抑制不住的喜意。也是,累了一上午,如今终于可以休息,谁能不高兴呢?
也有人终于可以完全分心地去围观将军与世子间没有硝烟的战争。可惜,两人似乎是争了半天后都累了,彼此都没什么动静,神情也是慵懒闲散的,看得人昏昏欲睡。
郑然非等人走的差不多了,才拍拍赵林寒的肩,对他道:“世子,吃饭去?”
赵林寒冷冷看了他一眼,作势要自己离开。郑然非赶紧拉住他,劝他道:“别走啊,你自个去吃饭的话,可没和我一起去痛快。”
赵林寒不解。
郑然非便不得不提点他道:“这军营里,看你不顺眼的人多得是。”
赵林寒抿抿唇,盯着这样的郑然非,嗓音微有嘶哑:“可最和我过不去的,不是你吗?”
一直以来,为难他的,欺负他的,折腾他的,不都是你吗?从昨日到今日堆积的愤慨终于爆发,赵林寒泠泠如清泉的声音落下,一点一点冲击着在山底盘踞已久的顽石。
他问的是郑然非,又何尝不是问的自己。
如何不委屈,如何不失意。可又不该委屈,不该失意。
他只觉得迷惘,心里按捺不住地为郑然非的话而置气,却又能在不经意间品出一丝温暖,一缕甜意,叫他一时间酸甜苦辣尝了个遍。
心中滋味,如何说得清。
他说完又觉得自己好笑,这时候的郑然非,哪里懂得他在说什么。他真是越活越回去,居然拿无辜的人撒气。
而被这样质问,郑然非也有一瞬间的愣神儿。他看着这样的赵林寒,忽然间伸手揽到他腰间,轻而易举地把他抱起来。
“行了,知道你身体弱,没关系,我带你。”他像哄小孩子一样轻声细语地说着话,语气格外温柔,只有他自己知道心中有多心虚。
他是不是,演得太过,有些过分了?
可看着这么可爱的男朋友,他真的按捺不住地想去多逗逗他。
但是作完了也得赶紧哄:“别气了,气坏了身体,到时候可要哭鼻子咯。”
赵林寒有一瞬间怔忡,他一时间,居然理解不了现下这个局面。
他被抱起来了?!
还有他怎么可能哭鼻子?!
可他又下意识因为对方的话而心中一软,眼眶一红。
“你这是在做什么?”声音有些哽咽,像小兽在雪地里低唤着,若不仔细听,只怕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可郑然非与他肌肤相贴,他的脸就靠在他的胸膛上,所以他可以轻易地听清那句低喃,察觉到那微弱的颤抖。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赵林寒也有过这样脆弱的时候。
身体如枯枝在寒风中扑簌,眼里泪花如星光在深邃瞳孔中晶莹闪烁。
郑然非一时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的思绪是混乱的,既自责,又心疼。
他突然想问,你究竟经历过什么?为什么同人世疏离,又为什么,连爱一个人,都只敢给予,不敢索求?
他不曾问出口,他也问不出口。那样太残忍,无异于在赵林寒的心口上插一刀,将伤口破开,露出里面血淋淋的往事来。
他更恨自己,为什么要自以为是地设下这一道道关卡。如果他已经成了赵林寒的软肋,他又怎么能借着他对自己的重视,以玩笑的名义,化为一把利刃一点一点割裂他的心?
他张了张嘴,无尽的悔恨叫他堵住了喉咙,尝到了心里的苦味。他很快明白,那苦味不是无缘无故的,那是——
一只手抚上他的脸,赵林寒的手指微凉,连他的脸颊都拂不热。
他道:“怎么哭了?”
他调节情绪的能力很强,一朝崩溃的是他,瞬间平静下来的也是他。闭眼不过一瞬,脑中除了飞快地掠过记忆深刻的点点滴滴,便也再没有什么反应。
他看惯了那些画面,除非是深埋心中的梦魇,其余一切都会很快如云烟消散。
就算伤得深了,觉得痛了,他也不过怔愣一会,捱过那一阵就好了。
不然呢?还能怎么做呢?
大哭一场吗?
他的泪早在多年前就哭干哭尽了。所以,他只是熟练地、平静地、理智地将那一霎那的委屈剥离,留下一个冷静的自己。
也因此,他反而不明白,为什么郑然非的反应这么剧烈。他能感受到郑然非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呼吸也有些紊乱。那一瞬间,他还以为他什么都懂了。可他又不敢奢望,他以为,郑然非的反应,不过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会有的正常反应。
是他骇到他了。
可这会,他也圆不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