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七日，平康城丑时便飘起初雪，及至辰时，地上已积了一寸来厚。---

宫人将宁福殿前的积雪扫去，不多时，又积了薄薄的一层。一双毡靴踩在那轻纱似的积雪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打碎了宁福殿的寂静。

殿内，萧起刚刚醒来，未曾等来服侍他的近奴，倒把萧梧等来了。萧梧依旧披着他那件半新不旧的锦裘，脸被朔风吹得泛红，脸上那双眼睛毫无波澜地看着面前这个还穿着亵衣的萧起。

“你来做什么？”萧起的语气平静，不带丝毫情感。

“承国兵马今日进城，我会替您在和宁门向承国太子献上国玺。”

萧起猛地站起身来，抬起右手，指着面无表情的萧梧，嘴唇颤抖了片刻，才怒吼出来：“你怎么敢？！”

“我怎么不敢？”萧梧解下锦裘，又替自己倒了一杯水，“想要保住性命，总要有人去做这件事，您指望谁去呢？远在封地的三殿下？早已被承国软禁的五殿下？还是整日醉生梦死的二殿下和求稳怕事的八殿下？亦或是，您指望余下那些只会风花雪月的王子们？”

萧起哑然，他哪里想过这些，只觉得，景国自来富庶，水旱轮作，稻麦复种，除了近些年来，岚河泛滥了几次，便无甚灾祸，他只需像前两代的国主那样，做个安乐帝王便好。愣了片刻，萧起想到了什么，怒视着萧梧。

“炎国！炎国兵强马壮，定能解围！”萧起倒像是在说服自己。

“您信吗？”萧梧转过头，透过窗，看着飘扬的初雪，“为了一个徒有其表的景国，一个国库空空的景国，一个只知道舞文弄墨的景国。”

萧起身上的力气被一丝丝抽走，瘫坐在椅子里，怔怔地望着萧梧，萧梧那明艳的脸，渐渐和记忆里齐妃的面孔重叠起来。

“不整兵甲，不修吏制，除了平康城，景国哪里还有……”萧梧叹了口气，“算了，您赶紧让刘总管收拾收拾，赵钰已经答应我，不会伤您分毫，您……好自为之吧。”

不待萧起缓过神来，萧梧已经离开了暖和的宁福殿。

穿过冰冷的内宫门，萧梧一步步朝和宁门走去，心里却忍不住自嘲，这样荒唐的一幕，不知史官会如何落笔。

郑将军注定要成为景国史书上抹不掉的一笔，他看着那白旗渐渐升起，和飘雪混成一团。几个兵卒将城门开启，发出吱呀呀的呜咽声，大抵是景国，最后的声音了。

赵钰只带了两千铁骑，浩浩荡荡地穿过城门，进入被初雪盖得严严实实的平康城。-*---更新快，无防盗上www.biqugexx.net--*--街上依旧没有行人，只远处有炊烟缓缓升起——平康城还没断炊。

郑将军攥紧了拳头，强忍着胸膛里的一股怒气，望着承国铁骑往御街去了。

御街自然是宽敞美观的，景国国君向来最懂得享受。只是今日的御街，萧索了些，赵钰骑着他那匹色如乌缎的骏马走在最前面，马蹄扣在积雪上，扣在御街的石板上，发出破碎的声响。

离和宁门尚有三四丈远，赵钰却停了下来，身后的两千铁骑也跟着停下，除了马的鼻息声，便再听不见别的声响。

须臾间，和宁门缓缓开启。

赵钰坐在马上，看着萧梧一身素白，赤足散发，手捧国玺，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雪更紧了，轻飘飘地粘在萧梧披散的头发上，打在萧梧没有任何表情的脸颊上。萧梧却像失去知觉一般，保持着原本的速度，一步一步地走向赵钰。

终于走到赵钰的马前，萧梧并没有看赵钰一眼，径直跪下，将国玺捧过头顶。

“罪人萧梧，前来献国。”即便已被冻得失去知觉，萧梧依旧唇齿清晰。

赵钰并不说话，只是看着跪在积雪里的萧梧，脸上看不出喜怒。郭允则已经下了马来，打萧梧手中接过国玺，又忍不住多打量了萧梧几眼。

只见萧梧稽首道：“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一叩，世间便再没有景国，只有带着骂名苟且偷生的罪人萧梧。

苓娘恐怕是平康城里唯一不恨萧梧的人，她恨不起来，聪明如她，此刻却只懂得将一碗姜汤递到萧梧雪条似的手中。

颤抖地饮了大半碗姜汤，萧梧猛烈地咳嗽起来，苓娘连忙抬手轻抚着萧梧的背。

待萧梧缓过劲儿来，才转身对苓娘道：“赵钰不会在平康久留，大抵过个三五日，各部官吏，招安的招安，遣散的遣散，安排妥当，便会离开。”

苓娘一边收拾桌上汤碗，一边随口应道：“知道了。”

萧梧见苓娘并未明白，又补了一句：“我是说，春月楼又可以继续开张了，你这个春月楼的老板娘，也就这三五天的清闲了。”

“不是还有你吗？”苓娘抬眼看着萧梧。

“这平康城还能容我？”萧梧一边轻描淡写地说着，一边站起身来，“郑将军今日亲自挂了白旗，我怕他难受，先看看他去。”

苓娘沉默着，任由萧梧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