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宋迎在后廊休息。
暮色四合,江天一线。这里人烟稀少,夜幕低垂时,几乎不见灯火。
一轮圆月挂在天边,风儿喧嚣,月华如霜,宋迎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惬意过,他伸了伸懒腰,问旁边的谢还:“你说你打算追溯一下,是什么意思。”
他其实知道谢还说的追溯是什么。
那也是剑宗秘不外传的术法之一,追溯术,可以借助某个人经常用的一样东西来追溯过往,看到附着在这样东西的执念。
追溯术若是用于人身,则可以探索这人最深刻的记忆,谢还想了解当年的情况,追溯术的确是个可行的法子。
但是风险也大。
一旦遭到外界干扰,或者受到被追溯者的排斥,就容易遭受反噬,识海大乱,轻者昏迷数日,浑浑噩噩,重的则会变成傻子,再难恢复。
谢还跟他略一解释了追溯术,但没说明这法术的危险,道:“今夜我想先追溯一下楚丘的琴。如果能看清楚,就不必再动岁千秋。若是琴上执念不多,就只能想办法直接探索岁千秋的记忆了。”
宋迎犹豫道:“看他的记忆,这有点不太好吧。”
谢还道:“追溯术有一道屏障,会忽略对于岁千秋本人来说过于私密的事,施术者就是想看都看不到,虽然对他来说有些不公,但我也没别的办法了,楚丘的死成了他心里的魔障,再这样下去,岁千秋不是堕魔就是被仙门群起而诛之。”
原来还有这层原因。
宋迎心里颇为欣慰:“看来你还是担心你师叔的。”
“想多了,我担心的可不是岁千秋,我是怕剑宗一脉后继无人。”
“那你怎么不收个徒让他去继承剑宗之位?”
“拜师看机缘,收徒也看机缘,何况剑宗要求那么高,是想收就能收到的吗。你到底是不是凤麟宗弟子,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宋迎心虚道:“我又不是嫡系弟子,哪里知道这么多。”
话落,屋外响起了细微的长剑出鞘的声音,好似一叶柳枝拂过湖面涟漪。
谢还道:“回来了。”
宋迎:“我去看看。”
晚饭后岁千秋就离开了望月台,到现在才回来,宋迎推开玄关门,并不见人,出了院落,便看见一袭白衣伫立风中,手里一把寒芒毕现的长剑。
微风吹送漫天花雨,那把剑分花拂影,轻轻接住了一瓣桃花。
听闻脚步声,岁千秋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仰望空中广寒,声音依旧没有任何起伏:“谢还,睡了。”
宋迎道:“并未。”
岁千秋沉默了。
这是宋迎第一次单独和岁千秋相处,这个师弟和本人说话的语气一样,像一块经年万古的寒冰,在黑暗的冰川深处蛰伏,不太会说话,亦不懂那些人情世故,除了楚丘,仿佛没有什么能撼动他。
香风拂面,岁千秋看着那剑尖上的桃花静静出神。宋迎道:“这把剑叫什么。”
“千金醉。”
说着,岁千秋手腕一转,剑尖直面宋迎而来。然而剑气却十分柔和,带起一道纷飞花雨,落在宋迎眼前。
桃花飒沓,掠过脸颊。那寒冰般的剑尖堪堪停在离宋迎门面两寸的地方,尖上刻了三个十分潦草的字。
宋迎垂眸细看。
千金醉。
字体飞扬恣意,草中带狂,只一眼,便能知道刻字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岁千秋此人内敛直率,与这字格格不入,宋迎猜测道:“这是楚丘给你刻的吗。”
岁千秋无声摇了摇头。
不是?
“他写,我刻。”他收回剑,补充了一句。
宋迎忍不住莞尔:“很好看的字。刻得也很好。”
“多谢。”
风声微茫,望月台一片寂静。半晌,宋迎道:“你的师尊,他生前好吗。”
岁千秋的师尊李玉年,当初离开凤麟宗后就未再现世,按照辈分他是宋迎的小师叔,剑宗一脉又一向单传,宋迎很难体会到同门之情。但如今知道了他原来有师叔,有师弟,心中就与从前大不相同了,就像突然多了两个亲人,格外想要关心一些。
“师尊很好。”岁千秋依旧言简意赅,然而这次说完,他的神情却明显失落了下来。沉默良久,他背过身去,望着那轮明月道:“孽徒不肖。”
不肖倒是真的。
岁千秋能坦然认识这一点,至少本性不坏。
“凤麟宗。”岁千秋看着宋迎腰间的腰牌,忽然道。
“嗯,我是凤麟宗弟子。”
岁千秋脸上竟露出一丝疑惑:“谢还。”
看来他也知道凤麟宗和谢还不共戴天那点事儿。
宋迎一笑:“是我跟谢朝辞来的。”
“为何。”
这就有点不好开口了。宋迎原本打算借谢还之口来说,这样他不至于太难以启齿,他以前从没求过人,如今要求人了,对方又是自己的同门师弟。
虽然这层关系岁千秋不知道,可他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然而岁千秋看着他,眼神真挚纯粹,充满疑问,像是真的想知道他是为何而来。
宋迎只好如实回答:“我因遭人陷害,服下了许多断灵散。剑宗嫡系多有秘术妙法,所以想问问你有没有解救之法。”
“断灵散。”岁千秋看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怜悯,微微摇头,“无解。”
好吧。他也觉得希望不大。
“无解便无解吧,还是多谢你。”
岁千秋:“惭愧。”
二人一时无话。
夜深雾重,岁千秋独立风露中,望着天空,不知在想什么。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这样一个心事重重的孤单背影,看得宋迎心里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