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堵墙,隔了两个人。
钟衡在洗澡,祝深在订机票。
祝深刚订了两张明晚飞去滟城的机票,给吴绪发信息说了一声,就关了机。
他向来就是这么任性的,想到什么做什么,想干什么干什么。
代理人要是知道正办画展的某个人溜回国了,不知又该作何感想。
祝深不关心吴绪会怎样给他收拾烂摊子,反正这些年风风雨雨,吴绪早就练就了一身钢筋铁骨了。
任性的画家只在意自己的宝贝,一回房,他就搬来了几个箱子来放置他的画具和画纸。
正收拾着,听到外面有人在敲门。
“进。”祝深头也不抬道。
没有听到预料的脚步声,祝深这才微微地把头抬了起来,看见穿着与自己同色浴袍的钟衡站在了门口。
他的头发刚刚吹干,没有用什么发胶固定,就这样自然蓬松地散在了头上,褪下考究的西装与皮鞋,这样的钟衡看上去一下就小了很多。
卸下一身沉稳疏离的精英气质,恍然间,祝深还以为又回到了九年前的高中时代。
那时他才十五岁,钟衡也不过十七。
“洗完了?”
钟衡点头,却还没走。
祝深手中的动作一停,露出疑惑的目光:“你还有事么?”说完他忽就想起来隔壁那房是没有被子的——别墅的被子今早都被人拿去洗了,眼下也就只剩下自己的房间还有一床。
室内虽不冷,但二月的天,夜里没有被子总还是会着凉的,祝深眼睛一转,歪头问他:“不如今晚你就在我这儿凑合凑合?”
钟衡站在门口没有动,无声地打量着他。
一下,两下。
都说钟衡不好相处,祝深也只是不抱希望地提了一嘴,哪知随后就见到他迈着步子走了进来。
祝深就这样直勾勾地看他朝自己走来,稍一恍惚,手中的画纸就落到了地上。
在D国这两个月,他画了不少画,明天就要走了,只得连夜清理掉。在祝深眼里,那些不过是拿不出手的东西,统统要打包丢掉。
钟衡的步子落定在他的面前,顿了一顿,弯腰拾起地上的画纸。
“这张不要了。”祝深指指一旁的废纸篓,示意他帮自己扔掉。
这是祝深今天信手画的一张静物草图,才上了一点颜色,但他实在是很不满意,已经再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钟衡的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不要了?”他垂眸看着画纸上的风信子,实在不觉这幅画有什么扔的必要。
细小的花瓣组成了一簇又一簇的小花,花柄和花轴规律地相连,像伞,像穗,被包成了一捧精致的花朵,静静地放在了桌上。
眼下再看这束静躺在桌前的风信子花束,却不得不觉出有一丝窘迫的孤独感,就好像,生生地被人抛弃遗忘了一样。
“不要了啊。”祝深奇怪地看他一眼,伸手拿过他手中的画纸,轻轻地扔进了废纸篓里。
钟衡低头看了一眼纸篓中的画纸,没再说话,脱掉了外套,掀被上了床。
清理掉画作以后,祝深也上了床。
这算是这对新婚夫夫第一次同床,稍有些尴尬,谁都没有戳破。
钟衡背对着祝深,祝深也微微往外面挪了挪,两人各占一角被子。而被绷得笔直的被子,以床心为分界线,似乎能分出一条长长的线,泾渭分明,谁都没有逾越一寸。
如若是谁放一碗水在两人之间,第二天醒来,想必也是不会洒的。
“钟衡。”
暗夜里,祝深轻轻叫着钟衡的名字。
“嗯。”钟衡沉沉应他。
“我订了明天的机票,明天晚上,我和你回滟城。”
钟衡一怔:“这么快?”
“不是说你祖父想要见我了么?”祝深叹轻轻叹了口气,像是在说服自己:“你放心,逢场作戏我还是会的,我会尽到我的义务。”
“以后也不会不打招呼就消失的。”他说。
“知道了。”钟衡冷冷地说。
再之后两人就没再说过话了。祝深本以为自己会很难入睡,但没有想到,听着身边的人低沉的呼吸声,他竟很快地陷入了睡梦之中。
睡不着的另有其人。
但睡着的人,也未必能睡得香。
——这一晚,祝深梦魇了两次。
次次都是大汗淋漓地叫喊着,声嘶力竭,像是碰到了什么巨大的灾难似的。
钟衡拍着他的肩,叫着他的名字将他唤醒。
祝深猛然睁开眼,冷汗直冒,一偏头,身边的人却仍旧离他很远。仿佛刚刚唤醒他的那根救命稻草只是他的错觉。
他惊魂未定,大口大口地呼吸,像一只岸上搁浅着的濒临渴死的鱼。
“我又做噩梦了。”祝深低头道。
钟衡皱起了眉问:“你总是做噩梦?”
祝深以为他是责怪,便说:“不好意思,吵到你了。”
昨晚他忘记吃药了,没想到药刚停一天,就又开始做着无边无际的噩梦了。
钟衡闻言将眉头皱得更深了,“你梦到了什么?”
只见祝深走下了床,站到了窗户前,揉了揉他那微微凌乱的头发,轻描淡写道:“我掉进了一个冰湖,没有人来救我。”
钟衡凝望着他那逆着光的背影,只见祝深松松垮垮的睡袍搭在了身上,半露着肩头,缀连着细长的颈子,薄光倾泻,身影美好得像一幅画。
“梦与现实是相反的。”钟衡对他说。
对这么冷硬的人来说,这寥寥几个字勉强能算得上是安慰了吧。
回过头,祝深轻佻地笑了一下。
“不是反的。”
说着,他便走出了门。
那尾快渴死的鱼重新游回到了水中。
终于得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