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方程阳来研究院已经几天了,这人烦得很,一天到晚跟在她和爱丽丝身后,只是毕竟是有工作在身,江宜南也不好说什么。但是,作为给爱丽丝配置的保镖,不跟着人小姑娘跟着她做什么?
程洛眼也不眨地扯谎:“想跟你继续深入探讨一下某些生物学问题,比如说……”他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
江宜南觉得自己真是费了八百年的修养才没有让他闭嘴。
爱丽丝的身体已经养得差不多了,研究院方面的意思是可以取一点血液组织样本看一看她的基因库。但江宜南依然觉得哪里不太对。按理说一个细胞就是一个完整的基因库,就算是怕提取的量不足以用来分析,那么一片组织应该也足够应付短期研究,为什么还要把小姑娘扣在这里?
程洛叹了口气,把她拉到一边,低声道:“你也不想想,虽然这才过了几十年不到,但主流意识形态和她生活的年代已经非常不同了。研究院是要把这颗□□放出去吓唬自己吗?”
江宜南奇异地瞥了他一眼,诚恳万分:“总觉得意识形态这个词从你嘴里讲出来,不像什么好话。”
程洛还想说些什么,这时旁边正好路过一个研究员,冲他们俩打招呼。他暧昧地冲江宜南挤挤眼睛,调侃道:“小周,这么快就又找到新伴儿了?”
江宜南皱眉:“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那是哪种关系?”研究员不无调侃,“总不能是那种让人恶心的关系吧?”他瞥了一眼那些古人类研究体——即使只过去几十年,即使他们之间相差的只不过是仅仅几辈的传承,在这些所谓新人类的眼里,那些就是可以随意差使的普通生物,是已经被淘汰的旧人类,是奇货可居的新鲜玩物——他的眼里明明白白写着这些:“天天喊着爸爸妈妈,也不知道自己恶心。”
江宜南捏紧了拳头,费了很大力气才没揍他。她咬牙切齿,努力维持表面平和:“尊重他人的三观和信仰,我相信这一点不难做到。”
研究员嫌恶道:“怎么可能?那种落后老旧的思想早就该被淘汰了,尊重?恶心谁呢?”
程洛拦下江宜南,笑眯眯道:“我觉得吧,年轻人,思想还是要开放些,对不对?”
研究员啐了一口,直接走开了。
江宜南做了几个深呼吸,厌倦地皱了皱眉。
接下来几天她请了假,一连在床上躺了几天。Eve担忧地看着她:“你还好吧?”
江宜南沉默着摇头。
那些事一直在她脑海里翻来覆去地回放。
她倒不是头一回碰上这种事情。在她原来的地方,学习,尤其是大学学习,是被视为和生存冲突的一件事。自从政府重组后,有关方面就一直致力于恢复教育事业,却频遭阻挠,甚至很多已经入学的学生最后都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放弃继续学业。
江宜南至今还记得那些她刚执教的时候碰上的学生。
按理说教育事业重建也有二十多年,但仍然有很多人抵触这件事。她印象尤其深的两个孩子恰恰是最早放弃的。
一个是女孩子,刚入学的新生,人长得很漂亮,成绩也向来出色,但只坚持了三个月就放弃了。临走那天那姑娘拉着她喝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说,她好羡慕老师;她说,她父母原本就不同意她继续就读,现在这么逼她,就是为了让她和表哥结婚;她说,为什么女孩子不能真真正正和男孩子拥有一样的权利呢?
另一个是男孩子。也是新生。不过他离开,是觉得这里没有东西可以教他。
那是一个非常非常热衷于想象的孩子,同时他拥有对一切未知的好奇心。他喜欢和江宜南探讨诗歌
、童话,甚至是哲学。他的一切学识都是从书上囫囵吞下的,充满着童稚却丰富多彩的粗线条。这样的一个孩子,在那一天一本正经地写了张纸条告诉她:“老师,我认为,我们生活的时代是‘虚无的年代’。我找不到诗意、童真和智慧。甚至也没有过去。我知道在这样的时间寻找这些是没用且愚蠢的行为,但是人总是要犯点蠢的。谢谢老师一直以来的照顾和关心,我将要出发,去寻找我的永无乡。”
后来么……
江宜南抬手捂住眼睛,长长叹了口气。
女孩子早已为人母,短短的几年,疲惫与劳累已经将她当年的梦想打磨成了四分五裂的玻璃球;而那个男孩子,在追寻的路上失去了希望,他留下一封信和一首诗,像一只脆弱的蝴蝶,坠落进无尽的深渊。
江宜南自言自语:“我是不是该答应他?”
Eve的八卦之心熊熊燃起——鬼知道AI怎么会有八卦心这种东西:“答应谁?答应什么?”
江宜南无力地摆了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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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还是几天前的事情。
那家礼品店关门晚,灯火煌煌亮堂得很。邦迪摆弄着一块云英石,瞥见他们,撇嘴:“我说你那块怀表是她拿走的,你问她要不就完了,怎么还要带人来讨说法?”
“我不是来讨说法的,”程洛笑着看她一眼,“是想借个地方。”
江宜南没理他,反而向老头打了声招呼。
手电筒的灯光在地下室晃了晃,很快亮起雪白的灯光:“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好好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