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鸳鸯藤丝绦

三月初。

当储秀宫外新柳湖畔的柳树抽出第一枝新芽时，第一批秀女便入宫了。

储秀苑，顾名思义，储尽钟灵毓秀之福地。位处于御花园后侧，以新柳湖为界，游离后妃十二宫之外，是一座小巧独立的苏式园林。历届新秀入宫，都是居住其中，并在此地接受宫规礼仪等各项教导，直到初次侍寝晋封之后，再行搬迁。

“若是秀女一直得不到临幸，那怎么办？一直住在里面吗？”柔仪眨巴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问道。

凤翕然闻言一窒。

开了春，安仪开始学习诗词。姜师傅给了一本薄薄的诗集，里头的诗词简单易懂，念起来朗朗上口，唇齿生香。安仪在一旁听着羡慕不已，又缠着姊姊多念几首。听完后，犹嫌不足，两人在良妃的小书房里好一通翻找，又从角落里找出了一本沾了灰的旧诗集。

良妃的骑射功夫是一流的，从小接受的又是当家理事、主持中馈的正统教育，于诗词一道上却是造诣有限，见着两人捧了诗书聚着头嘀嘀咕咕，倒也不甚在意。却不曾想两人翻到的却是《宫门怨》，里头收集的净是深宫女子无宠的寂寞诗词，辞藻或清冷、或幽怨，无一不是凄清婉转。

两个小姑娘一向养尊处优，万千宠爱，何曾看见过这个？一时间着了魔，见了团扇就想起“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夜里走两步台阶，也要念一句“天阶夜色凉如水”来。

凤翕然从前也有过这样的时候，看了几部言情奶奶的小说，动不动就眼角挂着泪水伤春悲秋。在她看来，古时的小女孩就是早熟，青春期都比现代人早个几年。

“今天的糖糕会不会太甜？”凤翕然抹去柔仪脸上的糖屑，试图转移话题。

“一直住在储秀苑里，成为白头宫女吗？”柔仪犹不肯放过凤翕然，只揪着她的帕子问个不停，安仪在旁虽不提问，脸上的好奇之色也是显而易见的。

“自然不是的。”秀姑姑笑盈盈地在旁接口，“新秀入宫得了晋封后，便会搬到后宫里的宫室居住，若是一直不曾得幸，也会在年末大封中晋为正八品采女，搬出储秀苑。”

“噢！”柔仪若有所思，“然后也搬到各个宫室里住着。”

“若得陛下亲眼，御赐了居所，那自然是荣耀的，倘若没有，皇后娘娘也会亲自安排。”秀姑姑解释道。

“搬出来之后呢？要是还没有……”柔仪犹自问道。

“你想不想去储秀苑看看新秀女？”安仪站起身来，拉住了妹妹，转头问凤翕然道，“皇后娘娘，我们能不能过去瞧瞧？”

凤翕然忙不迭的点头，只叮嘱不许乱跑，身边要多跟着几个人，略逛逛就回咸福宫吃饭云云，目送着两人手牵着手走远了，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两个小姑娘出了凤仪宫的大门，拐了两个弯，仍在窃窃私语。

“秀女初次晋封是八品采女，若是宫女得到晋封则是九品更衣。”柔仪皱着眉头想了片刻，“怪道去年悯婕妤初次封了采女，母妃不太高兴呢！”

“想知道晋封之后还是不得幸，只看咱们宫里那几位便知道了。”安仪解释道，“就是熬着，等到逢年过节大封的时候再晋位份就是了。就像……就像我那位小姨娘，也是不得宠的，如今不也是小仪了吗？”

柔仪点点头，复又问道：“姜小仪长得也不差啊，听说舞也跳得好，为什么父皇不喜欢？”

安仪摇摇头：“父皇就只有一个人，一颗心，哪能装得下那么多女人？现如今父皇只喜欢皇后娘娘，好像连珍妃娘娘他都不喜欢了。”

“他也不常来看母妃了……”柔仪低头琢磨着，心里突然惊慌起来，一把拽住安仪，说话都结巴起来，“你说……母妃是不是……也……也……”

“失宠”二字梗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别乱想！”安仪也小小地恐慌了一把，旋即镇定下来，“若真是那般，父皇就不会让良妃娘娘协理宫务了。”

跨过新柳湖上的桥，抬眼便是储秀苑。

平日里冷清的小院子，如今变得热闹起来，隔着苑门就能听到里头的莺声燕语。

这一届秀女，最终选了八位。陛下最近喜欢前朝名画《八美图》，于是太后便也下令，让画师紧赶着也画出一副新《八美图》来。于是每日上午，秀女们又匀出时间来，以供画师描画。

此刻正是休息的时候，秀女们的日常活动范围便是以新柳湖为界，三三两两地走到苑门外，隔着湖水望向御花园。

秀女中，自是以郭太后的侄孙女郭姣最为瞩目。同样制式的粉衣桃裙在她身上又显得格外出挑，但见她梳着反绾髻，发髻上斜斜插了三支赤金红宝玉兰花簪子，腰间紧紧束了一条绯色鸳鸯藤茶花纹的丝绦，更显鹤势螂形轻盈俊俏。

秀女们众星拱月般地围着郭姣，言语间多是讨好、恭维，郭姣仰着头，颇有些飘飘然起来。诸位美人心知，这位郭九小姐是太后钦点的秀女，又是太后娘娘与珍妃娘娘的娘家嫡女，生得又如此出众，前程自是无可限量的。相比之下，同样出身的郭妙，便被冷落到一旁了。

“风慢日迟迟，拖烟拂水时。惹将千万恨，系在短长枝。骨软张郎瘦，腰轻楚女饥。故园归未得，多少断肠思。”一位身姿若柳的秀女默默退离人群几步，独自坐在岸边的大石头上，嘴里轻声诵诗。

“折柳歌中得翠条，远移金殿种青霄。上阳宫女含声送，不忿先归舞细腰。”郭妙莞尔，坐在了她的身边，“柳姊姊好雅兴。”

柳姓秀女微微一笑，清风拂过，吹起两人的裙裾。

“两位姊姊在念什么？”背后响起怯怯之声，回头一看，却是苏秀女。

“这么好的湖边春景，实不该辜负。”柳新儿冲着人群一努嘴，“与其乱哄哄的闹腾，还不如安静下来念几句诗。”

“我……我不太会念诗，能不能在旁边听听两位姊姊的？”苏凝眉怯生生地绞着衣襟，犹豫着，想坐在她们身边。

“有何不可？”柳新儿捏着手中烟柳色的帕子，笑容如湖畔的新柳一般，清新可亲，“我们也是拾人牙慧，念着玩得。”

郭妙上前拉着苏凝眉坐下，柳新儿又念了句。

“柳色参差掩画楼，晓莺啼送满宫愁。年年花落无人见，空逐春泉出御沟。”

“花枝出建章，凤管发昭阳。借问承恩者，双蛾几许长。”

软糯的声音自桥边响起，热闹的人群中突然就安静下来。

“是谁在念诗？竟然念出这般晦气的诗句来！”郭妙蹙着眉，冲着大石头上的三人嚷嚷道，“是不是你们三个？”

“确实晦气，这不是咒人嘛！”有秀女厌嫌地挥着帕子，帮腔道。